出京城往東七八裏,有翠壁直插雲霄,名為紫極。紫極山上有一白雲觀,傳承百年,信奉者眾。
九月初九這日,新帝率百官前往紫極山。
未到五更,天色還是暗蒙蒙一片。京城的大街上已經如過年一般熱鬧,甚至比年節還要熱鬧。畢竟年節常有,皇帝百官出行卻是不常見的。
皇帝的龍輦還未出宮門,已有禁軍龍衛肅清道路。
大道堂堂,士卒林立。看熱鬧的百姓都被擋在街兩旁。摩肩接踵,還興致高漲,對此盛況議論紛紛。
“誒誒,你們可知皇帝老爺這次出宮是為了什麼?”
一個高瘦的男人生怕別人不知道似的,問出這麼一句,滿麵賣弄之色。
他旁邊的矮胖富商嗤笑一聲,“打量著誰不知道呢?不就是左丞相辭官了在白雲觀修道,聖上愛惜丞相才華,親自前去請丞相回朝嗎!”
這麼解答了一句,胖富商麵上露出幾分豔羨之色,砸了咂嘴,“做人能做到這個地步,不管男女,這輩子都值了。”
“是請丞相還朝?你從哪裏聽來的假消息?”
前麵那個高瘦的男人一臉狐疑,然後信誓旦旦道,“明明是說左相大限將至,眼瞅著快不行了,陛下仁慈去送她最後一程。誒,可惜啊”
“放屁!”
高瘦的男人剛剛說完,後麵一個巴掌拍上了他的後腦勺,他往前衝出兩步,差點沒撞到禁軍身上。
好不容易穩住了身形,那高瘦男人回頭罵道,“哪個龜孫打老……”
罵人的話還沒說完,就消音在了喉嚨裏。
見他之前站的位置,以一個彪形大漢為首,旁邊的矮胖富商、小販、老婦人,都對他怒目而視。
那大漢指著他,臉色黑沉道,“再讓老子聽到你詛咒左相,老子拔了你的舌頭!”
旁邊的人也紛紛指責,
“什麼狗東西,你死了丞相都不會死!”
“左相可是天上的文曲星,那是要回去當神仙的。”
“對!別聽他胡說八道,我三表姑的小兒子的媳婦可是在相府當差的。丞相是要回天上當神仙了,所以才去的白雲觀。聖上也是受邀去觀禮的。”
那高瘦男人被眾人指責,不動聲色地與那言說“左相要飛升”的人對視一眼。看上去很害怕地耷拉下肩膀,不敢再說話。捂著頭鑽進人群,然後到百步外的另一處,換上一副笑模樣。
“聽說了嗎,左丞相今日要在紫極山飛升成仙啊!連聖上都驚動了……”
就在百姓們有意或無意地談論聲中,不多時,忽聽得鼓樂喧天,氣勢恢宏。見儀仗隊出了中門,旌旗招展,華蓋翩翩,好不威風。兩旁禁軍龍衛皆嚴陣以待,凜然生威。
聖駕臨前,龍輦前麵由六匹駿馬駕馭,車身的裝飾和雕刻,極盡奢華,盡顯皇家的尊貴豪華氣派。
又有百官穿官服隨行,車駕連綿十裏。聲勢浩大。
某一駕車裏,因為妻弟搶占民田被罰俸一年的禮部尚書端坐車內,同車的是一樣被左玟一係彈劾貶官的韓侍郎。
新帝許是出於忌憚,不想破壞官場的平衡,對他們幾個罪責不算重的都輕輕放過了。張尚書深知這一點,卻也沒有收手的打算。
行至長安街上,老尚書淡淡問,“人都安排好了嗎?”
“大人放心,都安排好了。”
韓侍郎答了一句,麵上難掩譏諷和幸災樂禍的神色。帶著些嫉妒的說,
“那左相也不知是腦子出了什麼毛病,好好的丞相不當,非要辭官上山修道。還說什麼今日要成仙飛升。我呸!世上的好事還能都讓她占盡了不成?
陛下也……也慣著她。竟率百官前去送行觀禮,還刻意隱瞞,隻說是為了請丞相回朝。要不是左相袒露身份時陛下也很震驚,我都要懷疑他們是不是——”
“住口!”張尚書狠狠打斷了那韓侍郎,目光冷厲,“陛下也是你我能編排的?”
韓侍郎抿緊了唇,低頭認錯。
張尚書才微微緩和了臉色,但還是嚴厲道,“你以為那個女人此舉是敗筆爛招?”
“難道不是?”
“哼,目光短淺!”
毫不留情地斥責一句,張尚書才解釋道,
“上一次陛下對我等從輕發落,就是因為對她生出了忌憚之心。若長期以往,必然會君臣離心。
老夫本來盼著這日,誰知她轉頭就辭官,來了這麼一手。什麼飛升?不過是自汙名聲,以此換回君王的信任罷了。
你看看這次,陛下不就盡釋前嫌,親自出宮去紫極山捧場,還主動放出請丞相回朝的消息為她遮掩嗎?”
韓大人倒吸一口涼氣,“這,如此說來,那左……會趁此機會,回返朝堂?”
張尚書眼中劃過一絲冷光,“十有**。”
“大人,咱們可不能坐以待斃啊!”
聽得此話,張尚書皺起眉頭,略有些嫌棄地看著韓大人,“誰說老夫要坐以待斃?不是讓你派人去引導流言了嗎?”
韓大人被嫌棄了一眼,打了個激靈,仿佛突然領悟過來,
“大人此計,莫非是要給左相把飛升一說做實了,誇大了,好讓全天下的人都知曉左相不過是個口出妄言的女子,以此慢慢消磨她的好名聲?”
張尚書捋了下胡須,目光森冷,“還朝無法控製,但她既然要汙自己的名聲,老夫就給她汙個徹底。區區一屆女子……哼。”
“大人睿智英明,區區一屆女子,怎能跟大人您相提並論?這次咱們就看她怎麼出醜。”
……………
而在長安因聖駕出行而熱鬧非凡之時,大相國寺內卻是一片肅穆景象。
佛塔內,當在今日圓寂的佛子麵色紅潤如常,半點也不似將死之人的模樣。
緩緩點燃了佛像前的油燈,優曇轉過身去,就看見長大的小和尚圓明捧著他今日要換上的袈裟,站在門外。一臉掩蓋不住的悲色。
從他入佛塔閉關,圓明便一直跟隨他。至今已有十年了。
優曇朝圓明招了招手,讓他到自己身邊。語聲溫和,帶著安撫人心的祥和。
“圓明,不要為我難過。塵世間的分別是暫時的,你當精進修行,終有再見之日。”
“佛子……”圓明垂著頭,藏起將要落下的眼淚。語聲帶著些不平,“您那麼好,可今日……今日……”
他微微轉頭看向喧鬧的外麵,眼淚汪汪。
優曇摸了摸他的光頭,也看向了東邊的窗口,神情微柔。
“圓明,我很歡喜。”
………………
日出東方,紫極山頂景色無盡美妙。
墨藍色的天空靜謐安詳,似是刹那間,吐出一縷紫紅的霞光。一輪紅日緩緩升起,放出萬道金光,給站在紫極山巔的人披上一層金邊紗衣。
左玟站在崖邊。她穿著一身寬大的道袍,腳下是白色絨毯一般的雲海。山風吹得衣袂翩翩,還未飛升,已然有了飄然若仙的感覺。
“左道友這個正主倒是好閑情,白雲觀裏可是為了你忙得不可開交。”
身後傳來一道調侃的聲音,左玟回頭望去,見一道者,手中拿這個酒葫蘆走來。他舉著酒葫蘆,灌了一口,隨手抹了嘴。姿態豪邁紅光滿麵,看臉不過三十歲,卻是須發皆白。
正是下清宮住持,十年前同在度朔對抗邪魔的張道人。
張道人一邊走來,一邊吐槽,“你那些紅顏知己還有女學子,可把寧老道氣得不輕。說把道門大事,莊嚴法壇,弄成了女人家的後花園嘿嘿。”
幸災樂禍了白雲觀的觀主,走到左玟跟前,他又埋怨道,“你說你跟優曇是不是約好了,明明一佛一道,個不相幹。怎麼偏偏選在同一天圓寂?唉,害得貧道身為這個道士,隻能辜負和尚了。”
這話算是說進了左玟的心坎裏,她麵上笑得無奈,“這日子也不是我能選的。”
心裏也吐槽某個黑心的道君,給她選今天絕對是故意的。
左玟的目光越過張道人,看向京城的方向,略有些悵然和歉意。
也不知優曇如今怎樣了。
“那倒也是。”張道人不知左玟心思,表示理解。然後左右看看,做賊似的對左玟勾了勾手指頭。
低聲問道,“左道友,今日是個適合飛升的好日子啊,你看……這個……”
“道兄請直言。”
張道人把聲音壓得更低。
“貧道多年前已得仙果,但這麼多年一直也沒個準信。左道友看今日,貧道能不能搭上道友的香車,一起飛升呢?”
左玟嘴角一抽,“飛升還能帶人?”
張道人摸著下巴,打了個酒嗝,“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貧道琢磨著,屆時站得離道友近些,沾染點仙氣,說不定就能替前飛呢?”
左玟:……
哭笑不得還有點嫌棄的退後一步,“行,那就試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