塗山涉無愧於那身赤紅。
說要殺個痛快的是那符牙,他卻比符牙了結了更多性命——殺,簡單一個字,占滿塗山涉頭腦三天。赴約前他本還考慮了不少兵法戰術,有從前世拾回的,也有此生在太子辛身上學到的,多少能幫魔族省些減損,他打算路上與符牙商議。誰知還沒說上幾句,符牙的哈欠就打得睜不開眼,他清清嗓子,又“嘖”了一聲,符牙才勉強晃一下腦袋醒神,忽然示意他隨自己策馬疾奔,特地把身後眾魔甩遠。
就在塗山涉準備好密談戰事時,話卻跳到他僅餘八條的尾巴上。
隻聽那符牙問道:“誰給你弄斷的?”
問得很是氣憤。
他大概是把斷尾看作難耐之痛、奇恥大辱,隻能在朋友之間私密地問。放在有修煉之俗的妖狐一族中,這的確也是。為保全苦修得來的妖尾,大多狐狸不惜以命相搏。
塗山涉卻被他逗得發笑,笑完了說:“我自己。”
符牙聞言眉頭一高一低地蹙了起來,“瘋子,”他投來同情的眼神,“放心吧,我不告訴小允!”
塗山涉表示感謝,也咽下還沒說完的兵法——似乎已經沒了說教的必要,魔兵與印象中一樣散漫無常,空乏一身蠻勇,曆代魔王垂涎功績,好歹還會嚴管苦訓,做些統帥該做的事,如今的這位卻隻有玩樂的興致。
那他又何苦敗興?不如把這當作一次出遊,他就做個有趣的玩伴,看看自己是否忘了“痛快”的滋味。
運氣不錯,他還記得。
因為當他殺一人便計一數直到不計其數時,又當他麵對魁梧仿似金剛的現任神將軍,踏刀尖刀柄直上,一劍斬下那人臂膀時,他總是無比明確地辨認出來,這不是痛快。
真是遺憾。
這天庭也並未改頭換麵,與記憶不同之處還不足他所料一成,果真是唯我獨尊,隻需維持原狀便是世間最威嚴,最不可破。
又後來,餘光瞥見四海諸神均已趕來,如千年前那般簇擁著往淩霄寶殿去,塗山涉甚至感覺到一種無聊。
“躲著算什麼,”全身血衣襤褸,他踩著南天門的一隻立柱,手裏拎著幾顆天之驕子的頭顱,“出來見我!”
符牙不知從何處攬風而至,停在另一隻門柱尖頭,那雙烏黑巨翼早已血肉模糊,翅腕露出森森白骨,他卻興奮得肩頭狂顫,大笑說道:“天帝老兒,也滾出來見我!”
無人回應。
塗山涉直接落入門中。已經半刻不停地酣戰三日之久,剩下的魔族兵將寥寥無幾,天兵卻還在一撥接一撥地擋上前來,南天門的破口算是堵住了,這一魔一妖卻已置身仙宮,擊不退,阻不成,是為不死不休——既然天帝閉門不迎,他們就殺到淩霄殿去!
至於疲乏、重傷、孤立無援,這都不是退縮的理由。
最終路還是斷在雲階上,第五千五百五十五級。
是時空中驟降金針九十九支,先於二人閃避的那一刹那。針尾重千斤,如參天巨木般遮雲蔽日,僅十一支並排而下,就把雲階齊齊劈斷;針尖卻銳細可穿骨縫,餘下的八十八支兵分兩路,一部分徑直刺入兩人軀幹,將萬斤重量壓下,剩餘則如同欄杆一般包圍四肢,雖未釘入,卻也能將二人牢牢困在原地。
符牙試圖把肩後金針拔下,卻苦於緊夾雙手的另外幾支,一動也動不了,遂破口大罵。塗山涉沉默。他在自己身上數出十二處針傷,正好封了他十二道經脈,那麼就有三十二支卡住他的手腳。同時他咽下喉頭腥甜,盡全力抬頭望去,祭此法寶之人懸空立於針牆之前,居高俯視下來,相當年輕,也相當麵生,是他從未見過的神靈。
“太子殿下,”有侍衛自雲階高處奔來,畢恭畢敬地跪在那神靈腳邊,“陛下有令,留他們一條命,關押昆侖煉妖鼎中。”
那人不語,點了點頭。
等等,方才侍衛叫他什麼?太子?他可是至神天尊精心培養的“骨肉”?
可惜也是沒有心的東西。
何止心跳,連吐息聲都沒有,塗山涉聽得清清楚楚。
這種東西怎麼能叫太子,他注視那人,冷笑著想,這就是你們新打的兵器,我也算不虛此行。
好的兵器自然不會說話,隻會聽從掌控他的那隻手,一板一眼地殺,又或不殺。那“太子”在兵器中稱得上完美,卻也少了些活人的判斷。即便目光相接,塗山涉心中所思對他而言仍是迷霧。金針自全身脈眼拔出的那一瞬,塗山涉當即按機行事,隻因刹那的遲緩就足以使他被劇痛擊倒——他直接起身一掠,拽符牙滾下雲階。
那件兵器並未追來。
“狐王,”符牙滿口黑血,含混說道,“那家夥為何愣住不動?”
塗山涉目視地表迅速逼近的黑黢山脈,咬著牙道:“他不敢追。”
符牙拽住他的衣帶,試圖帶著他振翅而起,奈何被金針刺斷了筋骨,他們仍在徒勞下墜。他又懊惱道:“你我落魄成這樣,他有什麼不敢!”
塗山涉不回答。
因他眼中忽然映入一朵流雲,形似長榻,飛得捷巧無聲,卻忽地懸空一刹,停在他即將墜過之地,不偏不倚地接住了他。
符牙手裏還拽著他的衣帶,也被一並掛住,被他拉上雲來,那雲片才不情不願地鋪寬了些,載兩人破風而去。
塗山涉這才來得及疼。
在這雲上,他終於可以稍稍放下提著自己鬆散筋骨的那一口氣了,也可以痛快吐一口血,他用無雙劍尖挑開符牙揪著雲絮把玩的手,簡單擦了擦嘴角鮮血,回答方才的問題:“天神私自下凡,就很難回到天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