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把米克早早地叫醒,盡管前一天晚上她在外麵玩到很晚。天太熱了,早餐喝咖啡都嫌熱,她在冰水裏加了點糖漿,吃著冷餅幹。她在廚房磨蹭了半天,然後走到前廊讀漫畫。她想也許辛格先生正在那兒看報紙呢,因為基本上每個星期天早晨他都這樣。但辛格先生不在,她爸爸說辛格昨天很晚才回來,他的房間裏還有一個人。她等了辛格先生許久。所有的房客都下樓了,除了他。她回到廚房,把拉爾夫從高高的椅子上抱下來,替他換上幹淨的衣服,幫他擦掉臉上的髒東西。等巴伯爾從禮拜日學校放學後,她就要帶孩子們出去。她允許巴伯爾和拉爾夫一起坐在童車裏,因為巴伯爾光著腳,灼熱的人行道會燙傷他的腳。她拖著童車,走了八條街,來到正在施工的一所巨大的新房子前。梯子還支在屋頂邊上,她鼓足了勇氣往上爬。
“你照顧好拉爾夫,”她回頭向巴伯爾嚷道,“別讓蚊子叮他的眼皮。”
五分鍾後米克站在了上麵,挺得很直。她伸開雙臂,像兩隻翅膀。這是任何人都想站的地方。最高點。但沒多少孩子能這樣。大多數會害怕,萬一失去平衡,就會從屋頂上滾下來送了小命。周圍是別的屋頂和綠樹的頂部。小鎮的另一邊是教堂的尖頂和工廠的大煙囪。天空是耀眼的藍色,熱得像著了火。太陽使地上的每樣東西變成了令人眩暈的白色或黑色。
她想唱歌。她熟悉的所有的歌一起湧向喉嚨,但是沒有發出聲音。上星期一個大男孩爬上了屋頂最高的地方,尖叫了一聲,然後開始大聲發表他在中學學到的一篇講演——“朋友們,羅馬人,同胞們,請聽我說!”站在最高處,會給你一種狂野的感覺:想叫喊,想唱歌,想展開雙臂飛翔。
她感到腳下有些滑,小心緩慢地蹲下身,騎在屋頂的尖坡上。這房子差不多要完工了,它將是這一帶最大的樓房之一——有兩層樓,天花板很高,她還沒見過哪所房子有這麼陡峭的屋頂。可是很快就要蓋完了。木匠們要走了,孩子們得找新的地方玩耍。
她一個人。周圍一個人也沒有,靜悄悄的,她可以思考一會兒。她從短褲口袋裏掏出昨晚買的那包煙。將煙緩緩地吸入。香煙帶給她醉酒的感覺,感覺肩膀上的腦袋沉甸甸的,不聽使喚。不過她必須吸完。
m.k.——當她十七歲時,她會很有名——這是她將寫在所有東西上的縮寫。她將開著一輛紅白色的派卡德轎車回家,車門上有她名字的首字母縮寫。她的手帕和內衣上都會寫上紅色的m.k.。也許她會成為一個偉大的發明家。她要發明一種綠豆大小的收音機,人們可以塞進耳朵裏帶著到處跑。還要發明一種飛行器,人們可以像背包一樣綁在後麵,繞著全世界飛來飛去。然後呢,她會成為打通到中國的巨型隧道的第一人,人們可以坐著大氣球下去。這些將是她的第一批發明,一切都已經在計劃中了。
米克把煙抽了一半,猛地掐滅,將煙*股沿著屋頂的斜坡彈了出去。她俯下身,腦袋可以搭在手臂上棲息,她就對自己哼歌了。
這很怪——幾乎每時每刻總有一首鋼琴曲或是其他曲子,在她腦子裏轉來轉去。不管她在做什麼或想什麼,它總在那兒。布朗小姐——她家的房客,房間裏有一台收音機。去年一整個冬天,每個星期天下午米克都會坐在台階上聽節目。那些曲子可能是古典音樂,是她印象最深的。有一個家夥的曲子,她每次聽時心髒都會縮緊。有時候他的音樂像是五彩繽紛的水晶糖,有時候卻是她所能想象的最溫柔、最悲傷的事物。
突然傳來一陣哭聲。米克坐直了,聽。風吹亂了額前的劉海,明亮的陽光將她的臉照得蒼白而潮濕。哭泣聲還在持續,米克用手和膝蓋沿著突峭的屋頂挪動。她移到了盡頭,身子向前探去,趴在屋頂上,這樣她的腦袋就可以伸到屋頂外麵,看清屋下的地麵。
孩子們還待在原地。巴伯爾蹲在什麼東西上,在他的旁邊有一個小小的侏儒般的黑影子。拉爾夫仍被拴在童車裏,他剛剛學會坐著,正抓住童車的四周,帽子歪在腦袋上,哭。
“巴伯爾!”米克向下大叫,“看看拉爾夫要什麼,拿給他。”
巴伯爾站起來,直直地盯住嬰兒的臉,“他什麼也不想要。”
“好吧,那就好好地搖搖他。”
米克爬回到她剛才坐著的地方。她想好好地思考一下,唱歌給自己聽,做一些計劃。但是拉爾夫還在嚎啕大哭,她根本無法安靜下來。
她大膽地向下爬,想爬到屋頂邊的梯子那兒。斜坡很陡,隻有很少的幾塊木頭釘在上麵,而且相隔很遠,這是工人們搭腳用的。她暈了,心髒跳得很快,她在顫抖。她用命令的語氣大聲告訴自己:“用手緊緊地抓住這兒,慢慢滑下去,右腳踩住,站穩了,重心擺到左腳。鎮定,米克,你要鎮定。”
向下是任何攀登行為中最艱難的部分。她花了很長時間才夠到梯子,終於感到安全了。當她最終站到地麵時,看上去矮小了許多;她的雙腿一瞬間像是要隨著她一起垮掉了。她拽了一下短褲,將皮帶緊了一扣。拉爾夫還在哭,但她不再理會他的哭聲,走進這所新的空房子裏。
上個月有人在房前豎了塊牌子,不許兒童進入。一天晚上一群小孩在房子裏胡鬧,一個夜盲的小女孩跑進了沒有上地板的房間,摔斷了腿。現在她還打著石膏,躺在醫院呢。另有一次,幾個粗魯的男孩在一麵牆上小便,寫了一些下流話。但是不管有多少“切勿入內”的警示牌,都不可能阻止小孩子進來,除非等到房子粉刷完工、有人搬進去。
房間聞起來有一股新木頭的味道。走路時她的網球鞋發出了噗噗的聲音,在整個房子裏回響。空氣是熱而安靜的。她在前屋中間默默地站了一會兒,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她在口袋裏摸著,掏出兩支粉筆——一支綠的,另一支是紅的。
米克非常緩慢地描著大寫字母。她在上麵寫下了“愛迪生”,下麵寫下“迪克·翠西”和“墨索裏尼”的名字。隨後,在每個角落上都以最大的字號,用綠粉筆寫下她的縮寫——m.k.,還用紅粉筆在字的外圍勾勒了一圈。做完了這些,她走到對麵的牆壁前,寫了一個非常下流的詞——“賤逼”,在它的下方又寫下了自己名字的縮寫。
站在空落落的屋子中間,她盯著自己的大作。粉筆還在手中,可她並沒有真的感到滿意。她使勁地回想去年冬天在收音機裏聽到的那曲子的作者。她曾經問過學校裏一個有鋼琴的女孩,她上過關於他的音樂課。女孩去問了她的教師。這家夥好像還是個小孩子,很多年前住在歐洲的某個國家。可即使他還是個很小的孩子時,就已經寫出了所有這些美妙的鋼琴曲、小提琴曲和交響樂。在她記憶裏,至少能想起她聽過的六首不同的曲子。有幾個是快的,丁丁當當的;另一首聞起來有春天雨後的味道。可是,所有的曲子都讓她既悲傷又興奮。
她哼唱了一曲,獨自一人在悶熱、空曠的房間站了一會兒之後,淚水漫上了她的眼眶。她的喉嚨又幹又澀,唱不下去了。她迅速地在名單的最上麵寫下了那家夥的名字——“莫紮特”。
拉爾夫仍像原來那樣被拴在童車裏。他安靜地坐著,小小的胖手抓住童車的四周。拉爾夫留著寬寬的黑色的劉海,眼珠是黑的,這讓他看上去像個中國小男孩。太陽光打在他的臉上,這就是為什麼他一直在哭喊。巴伯爾不見了。拉爾夫看見了她,又開始高聲哭了。她把童車拖到新房邊的陰涼處,從襯衫口袋裏掏出一塊藍色的軟糖,塞進嬰兒溫暖柔軟的小嘴裏。
“你好自為之吧。”她對他說。這多多少少是一種浪費,拉爾夫太小了,嚐不出糖果的好滋味。一塊幹淨的石頭對他來說是一樣的,隻不過這個小傻瓜會把它吞下去。同樣的,他對別人的話也聽不懂。如果你說他真煩懶得帶他玩很想把他扔到河裏去,對他來說,這和你一直在愛他是一回事。在他眼裏,什麼都沒啥區別。所以把他帶在身邊真是一件很頭痛的事。
米克把手環成杯狀,緊緊地箍在一起,透過大拇指的縫隙吹氣。她的腮幫鼓鼓的,起初隻有風的聲音穿過她的拳頭。接著,一聲高亢、尖利的口哨響起,過了半晌巴伯爾從房子拐角跑了出來。
她把巴伯爾頭發裏的鋸末撿出來,又正了正拉爾夫的帽子。這頂帽子是拉爾夫最好的財產,由細絲織成,繡滿花紋。係帶一邊是藍的,另一邊是白的。耳朵處是巨大的玫瑰花飾。他的腦袋對帽子來說太大了,花邊有些破舊,但她每次帶他出門,總是給他戴上這帽子。拉爾夫沒有其他小孩所擁有的像樣的童車,也沒有一雙夏天的兒童軟便鞋。隻有這輛她三年前在聖誕節買的破舊不堪的老式童車。漂亮的帽子給他長了點麵子。
街道上沒人,這是星期日將近中午的時分,天熱極了。童車嘰嘰嘎嘎的,發出刺耳的聲音。巴伯爾沒穿鞋,人行道灼痛了他的腳。綠橡樹葉在地麵投下涼快的陰影,但這是假相,那根本就不能稱其為樹蔭。
“坐到車裏,”她對巴伯爾說,“讓拉爾夫坐你腿上。”
“沒事,我可以走。”
長長的夏季令巴伯爾經常腹絞痛。他光著上身,肋骨尖尖的,很白。陽光沒有把他曬黑,反而顯得更加蒼白,小小的**在胸脯上像藍色的葡萄幹。
“沒關係,我可以推你,”米克說,“上來吧。”
“好。”
米克慢慢地拖著童車,因為她一點兒也不急著回家。她開始和孩子們聊天。不過更像是自言自語。
“真奇怪——最近我一直做那些夢。好像我在遊泳。但不是在水裏遊,我伸出手,在一大群人裏劃著。這人群比星期六下午克瑞西斯商店裏的人還要多上一百倍。這是世界上最大的一群人。有時我在人群裏叫喊、遊泳,不管遊到哪,就把所有的人撞倒——有時我在地上,人們踏遍我的全身,我的腸子滲在人行道上。我想這不隻是普通的夢吧,是噩夢——”
星期天,房子裏總有很多人,因為房客們有客人來。報紙嘩嘩作響,雪茄煙味,樓梯上的腳步聲。
“有些事情你就是不想讓別人知道。不是因為它們是壞事,你就是想讓它們成為秘密。有那麼兩三件事,即使是你們,我也不會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