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時,辛格的來客比房子裏其他人都要多。晚上他的房間裏總有說話聲。在“紐約咖啡館”吃過晚飯後,他洗澡,換上一件涼爽的浴衣,一般來說,之後他不再出門了。
屋子很涼快,很舒適。儲藏室裏有一個冰箱,用來放冰啤酒和果汁。他從來都很從容悠閑。他總是在門口迎接客人,帶著微笑。
米克喜歡去辛格先生的房間。雖然他是聾啞人,他能理解她的每一句話。和他交談像是在遊戲。當然比遊戲有更多的含義。它就像發現音樂的各種新東西。她會告訴他自己的計劃,她不會對別人說的計劃。他讓她盡情擺弄精致的象棋子。有一次她玩得太高興了,衣角被卷進電扇裏,他溫柔地幫她,讓她一點也不難堪。除了她的爸爸,辛格先生是她認識的最好的男人。
考普蘭德醫生給約翰·辛格寫了一張條子,向他谘詢有關奧古斯特斯·班尼迪克特·馬迪·路易斯的事。他收到了一封禮貌的回信,邀請他在方便時造訪他。考普蘭德醫生先去了房子的後麵,和鮑蒂婭在廚房坐了一會兒。然後他上了樓梯,來到白人的房間。在這個男人身上,的確沒有一絲無聲的傲慢。他們吃了一個檸檬,啞巴在紙上寫下他想知道的答案。這個男人和他以前見過的任何白種人都大不一樣。之後,關於這個白人,他想了很久很久。後來,因為辛格真誠地邀請他再來玩,他就又去看了他一次。
傑克·布朗特每星期都來。上樓去辛格房間時,整個樓梯都在顫動。通常他會帶來一紙袋啤酒。他憤怒的大嗓門經常從屋裏傳出來。但是在他離開之前,他的聲音會逐漸平靜下來。下樓時,他身上沒有袋裝啤酒了,他若有所思地離去,仿佛無心在意自己要去哪裏。
有一天晚上連比夫·布瑞農也來到了啞巴的房間。因為不能離開餐館太久,他隻待了半個小時就走了。
辛格對每個人的態度都一樣。他坐在窗前一把直背椅上,雙手牢牢地插進兜裏,向客人點頭或者微笑,表示自己明白他們的話。
晚上沒有客人時,辛格就去看夜場電影。他喜歡坐在後座,看演員在銀幕上說著、走著。進電影院前,他從來不注意電影的名字,不管放的是什麼,他都報以同樣的熱情。
七月的一天,辛格突然沒有任何預兆地離開了。他房間的門是開著的,桌上放著一個信封,是寫給凱利太太的,裏麵裝著上星期的房租——四塊錢。他少量的物品也不見了,房間非常幹淨和空曠。他的客人來了,看見空落落的屋子,離去時除了吃驚,還有一種受傷的感覺。沒有人能想象他為什麼會這樣離開。
辛格在安東尼帕羅斯住院的小鎮度過了整個暑假。這次旅行他計劃了好幾個月,他想象著重逢後的每一個時刻。他提前兩個星期就訂好了酒店的房間,他把火車票藏在信封裏,裝進衣服口袋,一直帶在身上,很久很久。
安東尼帕羅斯一點兒也沒變。辛格走進他的房間時,他溫和從容地走過去迎接他的夥伴。他比以前還要胖了,但臉上夢幻般的表情依然如故。辛格拎著好幾個包,胖希臘人首先注意的就是這個。辛格給他帶來了鮮紅的晨衣,柔軟的拖鞋,兩件帶字母圖案的睡衣。安東尼帕羅斯仔細地檢查盒子裏的包裝紙,當他發現包裝紙下麵並沒有藏著好吃的東西,不屑地將禮物一古腦地倒在床上,再也不看它們了。
屋子很大,陽光充足。幾張床有間隔地排成一行。三個老人在一角玩紙牌遊戲,壓根也沒注意辛格或安東帕尼斯。兩個夥伴單獨坐在房間的另一頭。
對辛格來說,他們曾經的日子幾乎是恍如隔世了。有太多的話要說,他手語的速度趕不上他的腦子。綠色的眼珠在燃燒,額頭的汗閃閃發亮。曾有過的快樂和喜悅又回來了,這喜悅是如此的強烈,以至於他無法自控。
安東尼帕羅斯漆黑油亮的目光始終落在他的夥伴身上,但他一動不動。雙手懶洋洋地摸索著褲襠。辛格告訴他,最近他有不少訪客。他告訴他的夥伴,他們帶走了他的孤獨。他告訴安東尼帕羅斯,他們是很奇怪的人,他們總在說話——但他喜歡他們來找他。他給安東尼帕羅斯畫了傑克·布朗特、米克和考普蘭德醫生的速寫。他發現安東尼帕羅斯一點也不感興趣,便立刻把速寫揉成一團,不去提它了。護理員進來說時間到了,這時辛格想說的話隻說了不到一半。但他離開了房間,非常疲倦,也非常幸福。
病人隻能在星期四和星期日接待朋友。無法和安東尼帕尼斯在一起的時候,辛格一個人在灑店的房間踱步。
第二次的探訪和第一次一樣,惟一不同的是三個老人無精打采地看著他們,沒有玩紙牌。
辛格費了半天勁,才得到允許,可以把安東尼帕羅斯帶出去玩幾個小時。他事先為這次小小的“遠足”做了最充分的準備。他們租了一輛出租車去了野外,四點半他們去酒店的餐廳吃飯。安東尼帕羅斯盡情地享受他的大餐。他點了菜單上一半的菜,貪婪地大吃大喝。飽餐一頓後,他還賴著不肯走。他抱著桌子不放。辛格哄他,出租車司機都想動武了。安東尼帕羅斯頑固地坐在那裏,他們靠近他時,他就做下流的手勢。最後辛格去酒店經理那裏買了一瓶威士忌,才把他騙到出租車上。辛格把未開封的酒瓶扔到車窗外時,安東尼帕羅斯失望和生氣地哭了起來。“遠足”的尾聲令辛格十分傷心。
下一次的探訪也是最後一次,因為兩個星期的假期就要結束了。安東尼帕羅斯早已忘了不久前的不愉快。他們坐在上次坐過的角落裏,時間過得飛快。辛格的手指絕望地訴說,狹長的臉十分蒼白。最後的時刻到了。他拉住夥伴的胳膊,深深地望進他的臉,就像他們過去上班前分手時的凝視。安東尼帕羅斯睡意蒙矓地看著他,沒有挪動身子。辛格離開了房間,雙手死死地插在兜裏。
辛格一回來,米克、傑克·布朗特和考普蘭德醫生就來看他了。他們都想知道他去了哪裏,為什麼沒有告訴他們他要離開的計劃。但是辛格假裝聽不懂他們的話,他的微笑高深莫測,令人費解。
他們一個接一個地去辛格的房間,和他度過晚上的時光。啞巴總是很體貼和鎮定自若。他色澤豐富的、溫柔的目光像巫師一樣莊重。米克·凱利、傑克·布朗特和考普蘭德醫生會來到這裏,在這寂靜的屋子裏訴說——因為他們覺得啞巴總是能理解一切,不管他們想說的是什麼。而且可能比那還要多。
1
這個夏天和米克記憶中的所有夏天都不一樣。並沒有發生什麼。並沒有發生可以用語言描述的事件。但是她感覺到了某種變化。那段日子,她一直很興奮。早晨她迫不及待地要起床,開始新的一天。到了晚上,她最憎恨的事就是上床睡覺。
一吃完早飯,她就會帶孩子們出去。除了三頓飯,他們大多數時間都在外麵玩,基本上是在大街上閑蕩——她拖著拉爾夫的童車,巴伯爾跟在後麵。她的腦子永遠被思考和計劃所占據。偶爾她會突然抬頭看看,而此時他們往往在小鎮的某個角落,連她都不認得的地方。有一兩次她在路上遇到了比爾,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比爾不得不拽住她的胳膊,她這才看見他。
清晨時分,天氣還算涼爽,人行道上的影子在他們麵前拉得很長。但是到了正午,天空熱得要燒起來。陽光刺得睜不開眼。很多時候,即將發生在她身上的計劃都和冰雪有關。有時她好像是在瑞士,所有的山都被大雪覆蓋,她在冰冷的綠兮兮的冰麵上滑行。辛格先生和她一起滑著。也許是卡羅爾·隆巴德或阿托羅·托斯卡尼尼在收音機裏演奏。他們一直滑冰,然後辛格先生掉進了冰窟,她奮不顧身地跳下去在冰下遊泳,救出了他。這是一直盤踞在她頭腦裏的計劃之一。
通常,他們逛了一會兒後,她就把巴伯爾和拉爾夫放在陰涼處。巴伯爾是個呱呱叫的孩子,她把他訓練得很乖。如果她告訴他,不要去聽不見拉爾夫哭聲的地方,巴伯爾肯定不會跑到兩三條街外和別的孩子打彈子球。他隻會在童車附近一個人玩,所以她把他們扔下,心裏並不怎麼擔心。她不是去圖書館翻翻《國家地理》,就是漫無目的地東遊西蕩,不停地思考。如果她身上有點錢,就去布瑞農先生那兒買一瓶可口可樂或是“銀河”巧克力。他給孩子們打折,五分錢的東西隻要三分錢。
然而不管什麼時候——不管她在幹什麼——音樂無處不在。有時她邊走邊唱,有時她靜靜地聆聽內心深處的曲子。她腦子裏有各式各樣的曲子。有的是在收音機裏聽到的,有的就在她的頭腦裏,不必從任何其他的地方聽到。
晚上孩子們上床以後,她就自由了。這是她一天裏最重要的時光。她獨自一人的時候,很多事在發生,在黑暗中。一吃過晚飯,她就又跑到外麵去了。她不能告訴任何人她晚上幹了什麼,她媽媽問起時,她會信口編一些聽起來合理的謊話。大多數時候,別人喊她,她就像沒聽見一樣跑掉了。隻有對爸爸她不這樣。爸爸的聲音裏有某種東西,讓她無法逃脫。他是整個鎮上最魁梧、最高大的男人之一。但他的聲音非常輕緩和慈祥,他開口時,人們會大吃一驚。不管她有多匆忙,隻要爸爸叫她,她一定會停下來。
這個夏天,她發現了一個以前所不知道的爸爸。在那之前,她從來沒有把他當成一個單獨的個體來看待。他經常會喊她。她走進他工作的前屋,在他身邊站幾分鍾——他的話她卻是一隻耳朵進,另一隻耳朵出。一天晚上,她突然“發現”了爸爸。那晚並沒有特別的事情發生,她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麼使她有了這種感覺。隨後,她覺得自己長大了,似乎像理解別人一樣理解了爸爸。
那是八月末的一個晚上,她再不動身就遲了。九點之前要到那所房子,必須這樣。她的爸爸叫她,她進了前屋。他頹然地靠在工作台上。他待在這裏,看起來總有點不自然。去年他出事以前,一直是油漆工和木匠。每天早晨天蒙蒙亮時,他就套上工裝褲出門,一整天都不回家。晚上,他偶爾擺弄一通鍾表,作為業餘的工作。他試了很多次,想在珠寶店找到一份工作,這樣就可以整天穿著潔白的襯衫、打著領結,一個人坐在工作台前了。現在他再也不能做木匠活了,他在房子的前麵立了塊牌子,上麵寫著“廉價修理鍾表”。可他的模樣一點不像大多數幹這行的——他們在小鎮的商業中心,都是動作敏捷、皮膚黝黑、個子矮小的猶太人。工作台對爸爸來說太矮了,他巨大的骨節鬆鬆垮垮地連在一起。
她的爸爸盯著她看。她能看出來他並沒有什麼事情要喊她。他隻是太想和她說話了。他試圖起一個話頭。褐色的眼睛在他又長又瘦的臉上顯得很大,他頭發掉光了,灰白光禿的頭頂使他看上去不設防。他看著她,不說話;而她著急要走。她必須在九點整之前到那裏,沒有時間了。她的爸爸看出她有事,清了清喉嚨。
“我有東西給你,”他說,“沒多少,也許你可以給自己買點什麼。”
其實他沒必要僅僅因為孤獨和想說話,用給她五分、一角錢作為借口。他掙的錢隻夠他每星期喝兩次啤酒。椅子旁的地上放著兩個酒瓶,一個已經空了,另一個剛打開。每次喝酒時,他總想找人說話。她的爸爸摸了摸皮帶,她把目光閃開了。這個夏天,他像一個孩子,把攢下的零用錢藏起來。有時藏在鞋子裏,有時藏在他在皮帶上挖的豁口裏。她不太情願收下這一角錢,但當他遞給她時,她的手自然地打開,準備接住錢幣。
“我有這麼多事要做,不知道從哪開始。”他說。
這恰恰是真相的反麵,他和她一樣很清楚這一點。他很少有鍾表要修,完成少量的工作以後,他會在房子裏轉來轉去,四處找零活幹。晚上他坐在工作台前,清洗舊發條和齒輪,一直磨蹭到睡覺的時間。他摔斷髖骨以後,沒辦法安靜下來,每分鍾他都要忙個不停。
“今晚,我想了很多很多。”她的爸爸說。他倒了些啤酒,在手背上撒了幾粒鹽。他先舔了舔鹽,從杯子裏喝了一口酒。她太著急要走,幾乎站不住了。她的爸爸注意到這點,想說什麼——但他叫她來並沒有特別的事。他隻是想和她說會兒話。他想開個頭,卻又咽了回去。他們就這樣看著對方。寂靜在蔓延,而兩人誰都無話可說。
這就是她“發現”爸爸的時刻。不是說她發現了一個新的事實——她一直憑本能而不是大腦了解爸爸的生活。此刻,她隻是突然明白她明白了她的爸爸。他是孤獨的,他是一個老人了。因為小孩子們都不會主動找他,因為他掙的錢很少,他感到自己被這個家拋棄了。在孤獨中,他想靠近任何一個孩子——而他們都太忙了,意識不到這一點。他感到自己是一個無用的人。
當他們對視時,她明白了這一點。這帶給她一種奇特的感覺。她的爸爸撿起鍾表發條,用浸在汽油裏的刷子清洗它。
“我知道你忙。我隻是想和你打個招呼。”
“沒有,我一點兒不忙,”她說,“真的。”
那天晚上,她在工作台邊的椅子上坐下來,他們聊了一會兒。他說到收入和開支,他說如果他換一種方式經營的話,生意會如何如何。他喝著啤酒,滿含熱淚,用襯衫袖口擦著鼻子。那天晚上她和他待了好一會兒。盡管她急瘋了。但是出於某種原因,她不能告訴爸爸她腦子裏的那些事——那些炎熱而黑暗的夜晚。
這些夜是秘密的,它們是整個夏天最重要的時光。在黑暗中,她獨自一人走在路上,像是小鎮上惟一的居民。夜裏,每條街道都像她家所在的街區一樣親切。有些孩子害怕在晚上走過陌生的地方,可她不怕。女孩們害怕路上突然竄出一個男人,像**已婚婦女一樣把她們糟蹋了。大多數女孩都是神經病。如果一個塊頭和喬·路易斯拳王。——譯注或山人迪恩摔跤手。——譯注一樣的男人向她撲過來的話,她會撒腿就跑。但是如果那家夥重量不超過她二十磅的話,她會狠狠地揍他,然後接著走路。
夜晚是美妙的,她根本沒時間自己嚇唬自己。一旦黑暗降臨,她滿腦子都是音樂。散步時,就給自己唱歌。她感到整個鎮子都在傾聽,而且他們不知道唱歌的人就是米克·凱利。
夏季這些自由的夜晚,她長了很多音樂的見識。小鎮的富人區家家戶戶都有收音機,所有的窗子都是打開的,她能聽得一清二楚。很快她就知道哪家的收音機裏有她想聽的節目。有一戶人家總是在收放所有美妙的交響樂。晚上,她跑到那所房子,溜進黑暗的院子裏,傾聽。房子的周圍長滿了美麗的灌木叢,她就坐在窗下的小樹叢裏。節目結束後,她站在黑乎乎的院子裏,雙手**口袋中,長時間地回味。這就是整個夏天最結實的部分——聽收音機裏的音樂,細細地品味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