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衛廳門口沒有黃包車敢停,夕陽下,沈惜言站在街口踮腳張望了半天,鼻尖都起了汗珠。

趙萬鈞也沒走,靠在車門前看沈惜言尋車,看他究竟打算什麼時候才尋到他這兒來。

可沈惜言畢竟不是個厚臉皮的,九爺幫了他這麼多,他哪裏還好意思腆著臉叫九爺送自己回去?

見方才還當眾使喚他的小家夥這會兒又不願求自己辦事了,趙九爺搖頭笑著抽完最後一口煙,掐了煙頭衝沈惜言道:“上車,我送你回嚴公館。”

沈惜言一回頭,瞧見趙萬鈞在樹蔭下衝他招手,那點猶猶豫豫的心理負擔一下就煙消雲散了。

他心想:反正是九爺主動要送我的。

上車前,沈惜言問趙萬鈞:“說起來,你昨天不是要見廳長嗎?怎麼沒一會兒就走了呢?”

“使館那邊臨時出了點事,不然哪能讓你受這種委屈。”

沈惜言擔憂地問:“要打仗了?”

趙萬鈞笑笑:“放寬心,跟打仗不相關。你回國的正好,這兩年太平多了。”

“你怎麼知道我是從國外回來的?你調查我了?”

“是你寫在登記冊上的。”

趙萬鈞說得麵不改色,沈惜言想了想,卻還是覺得不對,他登記的時候明明沒讓九爺瞧見內容,莫不是九爺後來又專門問保衛廳要了他的資料看?

沈惜言思索著上了車,這才想起自己還帶了謝禮,他忙把懷裏備好的銀錢和手上的武昌魚一同送到趙萬鈞麵前:“九爺請笑納,這武昌魚是我師母親手醃的,口味一絕。不過九爺幫了我兩次,這點小東西實在寒酸了些,等我這幾日安定下來,再攜大禮登門拜謝。”

趙萬鈞接過裝魚的袋子打開看了一眼,“嗯”了一聲道:“這魚看著美味,我收下了。”

趙萬鈞說著把魚放好,發動車子。

沈惜言臉上的笑容漸漸僵了大半,兀自捧著一袋沉甸甸的大洋,暗道糟糕。

九爺肯定是嫌錢太少了,他記得以往他父親送禮都是一箱一箱金條送的,送一袋銀元實在太過寒磣。

這一尋思,沈惜言臉都臊紅了,他堂堂沈家大少爺,還從未在錢財方麵丟人過。

沈惜言忍著羞愧道:“我爸在北平有一筆財產,我還沒來得及去取,囊中羞澀,還請九爺別嫌棄,雖然不多,但也算是我的一片心意。”

看著沈惜言兩汪誠摯的眼和一片粉紅的耳尖,趙萬鈞哭笑不得,心道:小東西,花多少錢都不夠請動爺的,放眼整個北平,能這般不分青紅皂白地怪罪我、使喚我、打發我的,也隻有你了。

他暗地勾勾唇角,麵上故作不悅道:“用錢就想打發,你倒是把我當成保衛廳那幫雜碎了。”

“不是不是,我絕對沒那個意思!”沈惜言連忙擺手,又小聲說,“他們加起來也比不上你呀……”

雖是句嘟囔,但趙萬鈞卻一字不落地聽清了,他心中就像被小貓爪撓了一下,又像被人澆了一勺槐花蜜。

見九爺打著方向盤不說話,也徹底不看自己了,沈惜言悄悄捏緊錢袋子望向前方,心裏有些不是滋味。他隻怕人家會嫌錢少,哪裏想得到九爺會這樣以為。

過了好一會兒,沈惜言還是忍不住試探道:“你生氣啦?”

趙萬鈞還打算一直這麼故意繃著呢,連沈惜言偷瞄他好幾眼他都忍了,誰成想對方一句小心翼翼的詢問就讓他徹底繃不住了。

他看了眼小臉紅一陣白一陣的沈惜言,啞然笑道:“逗你玩呢,這錢你自個兒留著,日後請我吃幾頓飯就行了。”

見趙萬鈞沒有生氣,沈惜言猛地點點頭:“這樣也好。”

車子一路駛過熙攘的街,窗外的熱鬧向後疾馳,叫人應接不暇。

樹蔭下的露天茶館、隱於人海的樓閣牌坊,路邊吞劍的、唱戲的、遛馬戲的、變魔術的。仔細一瞧,那生意火爆的茶樓、牛羊肉店、老酒館中還藏著一間典雅的咖啡館,西裝裁縫拿著皮尺站在一堆長衫布鞋鋪子裏,小販高聲叫賣、剃頭匠的鋼叉碰撞、潑辣的女人在街頭訓罵男人,吟遊的高鼻子牧師穿梭其中沿街唱詩……濃鬱的本土風情滲透入每一寸空氣,無論貧富雅俗都體現得淋漓盡致,除此之外還點綴了星點西洋文化,這樣的結合看上去不僅毫無突兀之感,反倒渾然天成,兼容並包。

沈惜言愜意地趴在車窗上,傍晚的熏風吹眯了他的眼,麵前閃過的每一樣都讓他新奇不已,這獨樹一幟的擁擠熱鬧,不同於他曾見過的上海灘十裏洋場,更是他在金陵和美國都不曾感受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