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秋日光穠麗,灑在西南的崇山峻嶺之間。一座尖頂圓樓坐落在茂密叢林中,塔身漆成朱紅,在常年風吹日曬下褪成溫柔暗紅,塔尖粼粼,反射著燦爛日光。
山林間一片寂靜,這座充滿異族風情的圓樓中卻不平靜。
侍女送走前來報信的小吏,盛酈慢慢坐回竹榻上,兩手搭在頸間捂著微燙的耳垂,微微顫動的眼睫泄露了她此刻紛亂的心思。
侍女書言送客回來,見她還愣坐在榻上發呆,上前笑道:“小姐,陸將軍凱旋是喜事,咱們得早點布置準備,後日替將軍接風洗塵呢1
盛酈抓緊手中的山水雲紋團扇,低頭不語,隻露出一截光潔幼嫩的脖頸。打了這麼些年的仗,陸臨江回來得太突然,她還沉浸在驟聞消息的驚喜中,心口一下一下地沉沉跳著,幾乎無力躍動。
她默然不語,書言便蹲身在竹榻前,握著主子一段雪白皓腕,道:“小姐?小姐1見她始終不肯開口,書言有些著急了,屏退房中其他下人,輕聲道:“小姐可是心中還有疑慮?”
盛酈胡亂扇了扇風,側過身子去不肯看她。
書言見她耳垂都羞紅了,不由長出一口氣,放開手道:“小姐您也是知道的,陸將軍如今是複國還都的最大功臣,又是當今陛下的恩師,想來上門說親的媒人都快把將軍府的門檻踏破了。”
天禧帝一朝,內有流民之亂,外有韃靼人虎視眈眈。自從京城被驟起的流民攻破後,都城淪陷,又失北方屏障,韃靼人長驅直入中原,朝廷迫不得已南遷至臨安,一時山河破碎,舉國同悲。
幸而有陸臨江中流擊楫,領兵再起,於數年後複國還都,偏安江南一隅的小朝廷,終於得以恢複中原王朝的榮光。
如今新帝登基,陸臨江便是一等一的勳貴,更是京城所有高門貴女擁簇追逐的對象。
說到這,她頓了頓,又故意道:“聽說總督家有位小姐,年方二八,人人都說生得花容月貌,早就對將軍傾心不已呢。還有王尚書家的孫女、楊閣老家的小女兒……”
果然,那本來微粉的耳垂不知不覺間已經悄悄褪色成慘白,書言隻得放軟了語氣,好聲好氣地勸道:“小姐當真就這麼看著將軍娶別人?”
“他娶別人關我何事1盛酈咬唇賭氣般地說出這句,可聲音裏分明微微帶上哭腔。
“小姐,您這話可就說岔了1書言不敢再逗她,連忙拿過一旁小幾上的羽扇替她扇風,道:“您這話要是被將軍聽去,多傷將軍的心呀!將軍但凡少疼您一點兒,至於兩年前把您從那場麵給救下來,還巴巴地把人送到這雲南來護著?”
書言這麼說著,心底也不由替這鑽牛角尖的兩人歎了口氣。
自家主子從前是純帝的宮妃,將軍是臣子,兩人之間不僅身份有別,還隔著輩分,小姐得喚將軍一聲“七叔”。就算如今先帝沒了,沒人敢再提小姐從前是寵妃,兩人又哪是這麼容易開口的?
她從小就在主子身邊伺候,從前跟著小姐進國公府,後來跟著小姐入宮。小姐從前的確受寵,一介孤女被封為貴妃,純帝為她起高樓、修雀台,不知惹得臨安城裏多少貴女眼紅。
可當臨安城被攻破時,推小姐出去和親、要小姐以死謝罪的,不也是曾經寵愛小姐的先帝?
當初小朝廷危機四伏,先帝卻還沉湎酒色,慌怠政務,不思複國還都,隻知同宦官廝混尋歡作樂。到頭來竟把過錯都怪罪到小姐身上!想起當初朝中臣子們群情激憤,要把小姐拉去綁在城頭以死謝罪,書言就忍不住渾身發顫。
不幸中的萬幸,就在純帝的劍尖要刺進貴妃心口時,竟是陸將軍拚死趕了回來,萬軍從中拉弓搭箭,羽箭破空而來,釘入純帝腕骨,將那劍尖打偏。
大齊上下,誰不知陸將軍是最忠貞之臣,然他竟差點犯下弑君這般大逆不道的罪名!再見將軍把小姐護在懷中,往日燕燕謙謙的君子竟殺紅了眼,以血肉之軀拚殺出一條生路來。此後世上再無盛貴妃,隻是這世外桃源的塔樓中多了一個盛姑娘。
仗打了兩年,將軍就把小姐藏了兩年。即使在戰場上忙得再焦頭爛額,小姐生活中的一切瑣碎,還是由將軍一一親自經手。若是對小姐沒點心思,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將軍何至於做到這個份上?反正她是如何也不相信,這點情誼隻至於叔侄之間。
書言還要開口再勸,盛酈卻聽不下去了。她腦中亂紛紛的,幹脆起身,撇開所有下人,獨自踩著塔樓中密密匝匝的樓梯下樓,往草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