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後。
正是年末歲尾, 剛剛平定叛王戰亂,又逢新帝登基,京城中處處張燈結彩, 喜氣洋洋, 準備迎接新一年的到來。
鎮國將軍府前灑掃整潔, 仆婦們穿戴一新, 正爭著往房簷上張掛禦賜的燈籠, 巷口忽傳來一陣馬蹄聲,腳程快些的小廝伸長了脖子一瞧, 立馬叫道:“將軍回了!”
侍女一聽, 知道夫人掛念著將軍,連忙回內院去通報。
今年的冬來得早,正院內間中早早燒起了炭盆, 熏得室內暖香融融。盛酈此時正坐在榻上縫製衣裳,穿成棉球模樣的阿沅則在榻上不知疲倦地爬來爬去。
阿沅發現了娘親手裏繡著的一叢青竹,手腳並用爬過去,剛伸手想要摸一摸, 就被盛酈捏住了她的小手。
“什麼都想拿, 被針紮到了又要哭鼻子。”盛酈點了點她的小鼻子,阿沅鼻尖發癢,不由得笑彎了眼睛, 咯咯笑著也不知聽沒聽懂。
見女兒還一個勁伸著手,她從針線簍中拿出一個虎頭娃娃來放在小手中,剛把女兒抱在懷中, 侍女就打了簾子進來回報道:“夫人,將軍回了。”
三月前戰事結束之際,留守京城的二皇子受了外戚的蠱惑, 大概是以為太子回來後會對他不利,竟被攛掇著也起兵造反。
永和帝雖年老昏聵,又臥病在床,但到底做了幾十年的皇帝,豈是二皇子一個庸碌無為之輩能隨意拿捏的。
永和帝當即下令,將二皇子連同萬貴妃一族下獄,秋後問斬,並下詔書傳位於太子。
詔書一出,朝野上下震驚,朝中大臣紛紛以太子年幼尚不能擔當大任來勸阻,但永和帝一概不聽,執意堅持傳位。
隨著這封詔書一並而來的,是一封震動天下的罪己詔。
二十年前的一場戰事,無往不利的陸家折戟沉沙,就此隕落。
陸家不僅在戰場上大敗,一家上下幾十口人都折損在戰事中,隻餘一獨子,更因貪功冒進,葬送了三十萬大軍的性命。
此後,原本地位顯赫的鎮國將軍府一落千丈,在朝中幾乎銷聲匿跡,若不是十幾年後橫空出世的陸臨江,世人恐怕都要忘記從前陸老將軍的赫赫戰功。
在這封罪己詔中,永和帝終於承認自己當年一時輕狂犯下的錯,葬送三十萬士兵不說,還將罪責推諉到陸家父兄身上。幾十年後,皇帝承認自己的罪責,終於為陸家平反。
而陸臨江今日進宮去,就是領的這封罪己詔。
聽過侍女的回報後,盛酈心中震動,眼眶一熱幾乎是立馬就要掉下淚來,她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想去迎接陸臨江。
然而剛一掀開門簾,陸臨江就握住她的手,兩人一內一外,相對望著,一時相顧無言。
就算戰事已經平定,但舊皇退位新帝登基,依舊有許多繁雜公務等著他前去處理,書房中的燈日日點到近乎天明,忙起來甚至連歸家歇息的功夫都沒有。
他眼窩微微下陷,往日清澈幽靜的眼底也帶了些血絲,但他眉宇間隱隱的鬱氣卻是煙消雲散。
盛酈知道他一直為陸家父兄平反之事奔走,而今永和帝以罪己詔的方式,昭告天下當年陸家的清清白白,她知道陸臨江終於能放下了。
果然,一陣寒風吹來時,陸臨江率先開口打破沉默,他眼底含了點寬慰的笑意,“天冷,先進去吧。”
盛酈點點頭,下一刻卻是徑直撲進他懷中,雙臂緊緊抱著他。
她向來害羞,斷不會在旁人麵前就同他這般親密,然而臂膀處她額頭枕著自己的地方,卻漸漸被淚水沾濕。
陸臨江伸手撫了撫她的單薄的肩,淡淡笑著沒有說話。
好半天,盛酈才忍住眼淚抬起眼來,紅著眼睛道:“叫夫君見笑了。”
陸臨江抬手擦去她麵頰上殘餘的一滴淚,牽著人進了房中。
正趴在床榻上的阿沅瞧見了爹爹,立馬咿咿呀呀笑著向爹爹伸出雙手,陸臨江上前去把小團子抱進懷中,對身旁的盛酈道:“阿酈,我們去一個地方。”
行了小半個時辰的馬車終於停下,陸臨江替盛酈戴好風帽,把孩子抱進懷中,確保妻子和女兒不會被冬日的冷風吹到,這才牽著她的手下馬車去。
望著莊重肅穆的陸家祠堂,盛酈心中的想法得到印證,她偏頭望了身邊挺拔如鬆的男人一眼,眼底隱有濕意。
因數十年前的那場戰事,陸家這些年來一直蟄伏不肯張揚,這座祠堂自然也質樸莊重,並無過多華麗裝飾。
盛酈隻在成親第二日來過祠堂祭拜陸家先祖,如今平反後再進入此地,心境已經截然不同,她握住陸臨江的手,緊緊伴在他身邊。
陸臨江點燃兩炷香,插|在青銅獸首香灰爐中,靜靜望著滿堂的祖宗牌位。
正當他出神之際,懷內的阿沅卻不安分起來。她從爹爹懷裏探了個小腦袋出來,好奇望著這個陌生的地方,一雙黑葡萄般的大眼睛裏滿是疑惑。
她咿咿呀呀說不出話來,隻好抓了抓爹爹的頭發。陸臨江這才發覺小女兒不知何時已經從他懷裏探出腦袋來,見女兒含著手指,天真無邪地衝他咯咯笑著,他也跟著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