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情抬頭與律釗對望了一會,靜默的氣氛在他們間流淌了好久。
他的手扣在塌邊,血液從他的指尖流過,滴落在地上。衣領已被浸得深紅一片,還有血跡順著他的脖頸向下延伸,他像是感覺不到痛一樣,隻顧著低低喘著氣。
律釗快步走進,順手拿過盆上的布,就想往鍾情的臉上按,後者下意識地往旁邊避了避,涼涼地說道:“把門關了。”
“你這都是什麼毛病!”律釗忿忿地把布朝鍾情懷裏一甩,揮手帶過了門。
再回頭時,鍾情已經把下半張臉上的血擦了個幹淨。
“哥哥,你是不是要和我解釋一下,我才剛走多久啊,也就一天吧,你怎麼回事?”律釗避開鏡子的碎片,走到壁櫃前翻找起來,語氣不善地抱怨道,“一個個的都不讓人省心,還好意思說我呢。”
鍾情沒有說話,木然地接過他丟來的傷藥。
他的手拈著盒子翻轉地敲了敲,又默默地垂在了大腿上,“我控製不住他了。”
律釗神色一凜,語氣也嚴肅起來:“從最開始我就告訴過你,心魔不是什麼好相與的東西。”
“嗯。”鍾情悶聲應道。
“你聽我一言,先把他鎖入劍塚之內。靈劍戾氣重,指不定能把他的魔氣消磨一二,待到那時你再去思考如何收服它也不遲。”律釗說道,“雖然聽說心魔與本體分離之後,會損害本體修為,但已經沒有更好的方法了。”
“鍾情,你再這樣下去,隻怕遲早都要把命丟了。”
鍾情側過頭與律釗對望,從前吊兒郎當的劍修如今神色凝重,雙唇緊抿,話語間皆是憂鬱之氣。他定定地看了他半盞茶的時間,不冷不熱地應道:“好。”
三日後,律釗借故返回劍宗,帶他進入劍塚。
抽離心魔持續了大半天,劍塚中的千數靈劍齊齊悲鳴,淒厲的冷鐵聲響徹山間,驚起雲霧之上的一群鳥雀撲棱著翅膀飛速遠去。
四肢百骸都像是被拆去重塑一般,神識都幾欲瀕臨被撕裂的境地。
律釗一手壓住他的脊背,一手拿著萬淵堡的鎖魂錐。絲絲魔氣從鍾情的後背冒出,又在頃刻間想要縮回他的體內。律釗與黑氣相互牽扯,豆大的汗粒從他的眉間滲出,沒入土中。
鎖魂錐是萬淵堡第四任堡主律九淵留下的除魔法器。律釗前些日子背著他哥偷偷把這玩意從堡內的藏書樓裏順了出來,本想著運用熟練了再來找鍾情邀個功,誰料到中途出了這檔子事,隻能被迫趕鴨子上架。
鎖魂錐內的靈息蠢蠢湧動,震得律釗虎口酸麻,險些就要把它摔在地上。黑氣巨大的力道與他相互拉扯,鍾情艱難地調動起周身靈力,想要將心魔驅逐出去。
劍氣翻湧,朦朧中二人似乎聽見了靈劍長嘯,劍影撲天。
等出來時鍾情意識模糊,全身上下的氣力都仿佛被抽幹了似的,汗水打濕了他的後背,沒走幾步就險些一個踉蹌跪倒在地。
“你知道後來怎麼樣了嗎。”心魔說道。
鍾情的神識從下方的白衣人身上脫出,飄蕩在了半空之中。周遭的山林悉數變作了靄靄白霧,乳白色的煙撩繞在他的身側,心魔在他的麵前聚起實體,那是一張與他一模一樣的臉,連鼻上的疤都沒有半點出入。
“數千柄長劍威壓……上麵或許還印刻著劍宗某位前輩的一縷神魂。”心魔平淡地說。他的語氣若是平緩,聲音幾乎與鍾情並無多大差別,幾乎是要分辨不出,“你不會知道那個感受的。”
鍾情盯著他,沒有說話。
“幾百年,最初是日複一日的劍氣侵蝕。這些劍很多都是為了除魔而生,哪裏會願意放過我?隻肖我稍有抵抗,他們就恨不能讓我殞命當場。”
“我渾渾噩噩地渡過了每一天,純淨的劍氣壓得我喘不過氣,烈烈戾氣又在周身不斷消磨……像是有千萬柄刀劍對著你,纏在你的周身,你一動,它們就能將你捅得體無完膚。”
“我甚至忘了我是誰。偏生地戚臨身上的魔氣還是得原封不動地到我這來……你這幾百年大概是修煉的十分順暢了。”心魔嗤笑一聲。
“可那日老虎山動蕩,我清楚地感受到陣法鬆動,戚臨終於醒了……我也是在那個時候才發現,你所有的執念,隻有他最重要。”
鍾情道:“我的執念亦是你的。”
“你說得對,我即是你,你亦是我。可為何我偏偏就要受這種苦,憑什麼不是你?”
可再爭論這些又有什麼用呢。
兩人憶起心魔垂死前的最後一句話,皆釋然地笑了。多年的糾葛在生死麵前仿佛都沒了意義。說到底,他們終究都是一個人,走到瀕死之際,所有的愛恨與執著都變成了相同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