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八,平度州烈日懸空。
燕家莊外土路兩旁的護道林木翠綠翠綠……翠的發暗顯黑,發焦,枝葉遮蔽下的幾對林中鳥也埋著腦袋,不願動彈,鳴叫。
陳明理領著新婚妻子燕娘子與一幫弟兄,牽著直喘粗氣吐白沫子的馬匹,一幫人也是有氣無力躲入林下。
他的嘴唇發白,眼窩深陷雙目格外的漆黑發亮,蹲坐倚靠著樹幹,左右扭頭看著,一個勁喘氣。
燕娘子從馬具上取下竹筒晃了晃,她也算是認命了,拿著這筒水來到樹蔭下,咧嘴低聲:“大禍害,比之去歲,今年……”
說著一歎,竹筒遞給陳明理,她斜倚著樹幹,掏出手絹擦拭臉頰汗水,一身輕甲也濕濡緊貼在身上,十分的難受。
她的目光四處打量,莊外的農田裏禾苗枯焦發黃,燕娘子眉宇間泛著揮之不去的哀愁。如果她家中可以靠地裏收獲過活,誰又會去冒著殺頭的威脅吃那口飯?而眼前這場旱災,已經絕了她娘家的生路。
陳明理心安理得的拔掉塞子小飲一口,環視周邊緊皺著眉頭。他不是來刺探平度州情況的,他是來丈人家走親的。起碼碰到平度州這邊的人,陳明理就是如此說。
眼前平度州的情況,已經出乎趙期昌等人的預料,因為平度州的災情是真的。這地方多山,氣候又比不上登州府,雖然就緊挨著,可山這一頭與那一頭就是兩種氣候。
就連降雨,東邊的登州府也要比平度州高一些,甚至平度州以西的萊州府區域,降雨量也要比平度州多一些,降雨少,地界內自然河流少。
陳明理想不明白氣候與地理的關係,可他知道,眼前的平度州真的就是一個麻煩。那位新知州無法撫平這件事,以平度州的人文情況來說,掀起的亂子絕對不會遜色於去年的田斌夫婦。
一個很簡單的道理他能想明白,那就是平度州這地方不養人,生活在這裏的人想要活下去,就要幹點別的營生,比如燕娘子就是世匪。年成好那就是順民,年成不好,那就是白天的順民,晚上的響馬。萊州府這邊,濰縣是各路好漢的聚集地,那平度州就是發源地!
這個道理也不需要陳明理去想清楚,因為從他入行以來,平度州這地方就是世匪紮堆的地方。現在這種災情逼迫下,這些世匪家族聯合起來,再鼓動災民,這就是最大的麻煩所在。
災民是人力血肉,這些世匪家族充當筋骨,被生活所迫,這幫人凝聚在一起就有了軍隊最大的特征,那就是組織性。
連續飲了兩口水,陳明理將竹筒舉起遞過去,道:“娘子,家主這回恐怕要不高興了。”
燕娘子握著竹筒小小飲一口,並不發表什麼意見,起碼當著陳明理的弟兄,對於男人之間的事情,她向來隻有一雙耳朵能起作用。
斜斜扭頭看著自己的妻子,陳明理也是一笑,搖著頭:“其實家主也無什麼損失,隻是平白讓人借力,心裏頭不暢快罷了。”
燕娘子聽了微微做笑,趙期昌給她的感覺就是非常神氣的一個人,這種讓人家算計,還能拿好處,卻不能報複的事情。對別人而言是一件事情,對趙期昌那種人來說,的確不是一件很爽的事情。
在她露笑時,他們這一行人的消息傳到燕家莊,莊中父老丁壯握著刀槍弓弩,頂著酷暑來迎接陳明理這位姑爺的頭一次登門。
而那位被趙期昌的惦記的平度州新知州周思兼此時一副親民打扮,踩著草鞋頭戴竹笠子,上身隻是尋常素色粗布坎肩,下半身就是一條僅僅覆蓋住膝蓋的六分褲。
他堂堂一州一把手都如此做派,跟別說平度州上下官吏,一幫人差不多的落魄打扮,跟著周思兼走訪。
一處靠山山村前,周思兼看著剩下的三三兩兩孤寡老人,臉色嚴肅八字胡盡顯嚴肅氣質。今年他才二十七歲,中進士在這個年紀屬於尋常,稍微厲害的一點的是他是二甲進士,盡管這一科有足足九十名二甲進士。
這村村莊裏的青壯都已經跑了,帶著老幼婦孺去旁邊縣謀生,剩下的隻有一些不願意離開故土,或者就是想走卻無子侄照料的可憐人。
莊外田地龜裂,禾苗……已經找不到何苗的蹤跡,都已被牲畜啃食幹淨。就連周圍的樹木,樹幹也是白花花一片,樹皮都已被人畜吃了。
一名快班衙役飛騎而來,呈送公文單膝跪下:“大老爺,掖縣公文!”
嬌生慣養的周思兼脊背上一層單薄衣料已被鹽漬染白,拿起公文看一眼不由輕歎,掖縣知縣代表的是府裏的意思,言語比較激烈,讓他管好轄內受災百姓,莫再朝掖縣流動。流民過去找不到生計,要麼餓死,要麼鋌而走險做一些見不得光的事情。
這兩日掖縣那邊治安敗壞,那邊的知縣這才發來公函。
見他沉吟,一名年老的同知拱手:“周知州,是否按計劃行程去張家夼?”
周思兼搖頭,將公文收好道:“河都幹了月餘,張家夼想來也是此般模樣。眼前,先止住流民為要務,否則府裏這一關就過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