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外五裏處,夕陽下已開始挖掘坑道,四周已擺列了最少三百具遇難死者。
留在這裏監工的常信平已包紮好傷口,拄著拐杖跟在趙期昌身後,突然說一句:“當年在南軍時,聽營中前輩說赴粵備倭時,曾見了滿村上下俱遭倭寇毒手的慘景。一村上下五百餘口,無分男女,也無老幼之別,悉數被殺。令人發指的是,十餘嬰童隻剩下了腸肚。”
趙期昌聽著皺眉,跟在趙期昌身邊的工部員外郎蕭汝默反應過來,本就在血氣衝刷下犯嘔,這回心中發嘔難以遏製,當場就吐了。
扭頭,趙期昌眯眼:“易子而食古今常事,若我登萊大旱十年,人相食也非怪談。常千總突然提及此事,可是另有用意?”
畢竟六部的專員就在身邊,該注意的還是要注意,哪怕登萊軍軍官私下場合集體呼喊趙期昌為家主,以家將自居。可在當眾場合,就要注重言辭,免得被人抓住尾巴。
輕歎一聲,常信平道:“下官並無其他意思,隻是不滿吳知府等人瀆職。如此大的地震,我登州城牆過半被毀,一處如此可知各處,其他各處災情狀況想來不容樂觀。一旦官府救災不力,災民鬧將起來,那因亂而死的百姓可就難以計數了。”
秩序一亂,真正被兵匪、亂軍殺死的百姓又有多少?其實真的不多,絕大多數的百姓都是活活餓死或病死的,因為生產體係已經崩滅,種地的不見得能吃到自己的米糧;幫人幹活、做工的無土百姓日子更是淒慘。
一旦秩序毀滅,什麼都就沒了,為了活命的口糧而聚眾殺人或吃人,都在情理之中。
“兵來將擋。”
吐出四個字表態,趙期昌略略不滿:“妄議上官可不是好事兒,言傳出去便是禍事。”
常信平勉強抱拳,神色忿忿,繼續抱怨加重語氣:“將軍!兵來將擋說的簡單,可一旦亂起來,我登州軍弟兄總不能對著鄉親、父兄、子弟下手吧?不是下官蓄意滋事,而是這個事兒本來就不該拖延。否則民亂一起,我登萊軍別說是平亂,不亂已是天大的幸事了。”
這是一個很可怕的設想,若是官府救災不利導致登州軍民作亂求食,極有可能引發大規模、集體性的駐軍嘩變、從賊。
常信平斜眼瞥到躬身嘔吐的蕭汝默不再幹嘔而是停下後,便繼續‘義憤填膺’:“吃苦受罪的是我登萊軍民,骨肉相殘兄弟揮戈相向也是我登萊軍民!他姓吳的一幫子人大不了降職、免官不傷毫毛,可我死傷的鄉梓怎麼說!反正這事兒,下官不服姓吳的!”
吳知府一幫子人就躲在府衙坍塌的庫房裏,借衙役之口隱瞞信息,最後被張知縣給賣了。
天災很大也很嚇人,可這幫人終究沒死不是麼?
比之天災,他們就怕趙期昌胡來,比如這次趙期昌近在咫尺,以他們對趙期昌的了解……官儲基本上是保不住了。官儲說到底都是朝廷的,他們也沒什麼好心疼的,可就是去年四川巡撫張時徹因救災而丟官,太讓人寒心了,寒的是文官、士子之心。
去年的事情還沒淡出輿論熱議,眼前誰敢為了救災私自開啟官儲?哪怕官儲全部被一把火燒了、或毀於天災都成,可你就是不能拿官儲去救濟災民!
朝廷看來,普世輿論看來,你不是救濟災民,你這是在收買民心!
甚至災民,普世觀念裏也是以自救為主。所以隔壁縣受災易子而食,本縣一片繁華安定都是常見的事情。
就是這麼的荒唐,荒唐的令趙期昌感覺到虛浮,仿佛一切都是那麼的不真實,又好像自己一步就能跨出這個水泡,來到那方自己想去的真切世界。
自始至終,他的理念都沒被十來年的經曆所折服,之所以感覺到虛無,就是他與周邊人的理念格格不入,他對這個世道隻有基本的認同感,卻沒有完全的被普世觀念所洗刷幹淨。讓他感到虛無的真正原因,就是這個世道隻有寥寥不多的人會認同他的觀念。
最大的問題就在於他的影響力太小,經他感化,而認同他的人隻生活在他周邊,主要集中在軍中,對於外部別說山東,光是登萊官場,趙期昌就無能為力。
登萊的文官與趙期昌的交際並不多,何況文官一個個屢曆豐富見多識廣,有自己的世界觀、人生觀,他們不會輕易被趙期昌理念感化,所以他們是堅定的普世份子,對趙期昌理念沒有一丁點兒的認同感!
寧願裝死,也不願跟著趙期昌聯手救災;如果不是趙期昌不好惹,是朝廷養在這裏的超級地頭蛇……可能今天這幫官員就會好好教育教育趙期昌,讓他知道王法的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