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抬眼睫,目光重又緩緩移向女兒稚嫩的臉龐,眼神複雜尖利。
下意識地,王曼抱著嬰孩後退了一步,戒備道:“霆佑,你不能恨穎然!她沒有錯,她隻是個孩子,什麼都不知道啊!”
他笑了,笑得哀絕淒苦。
恨嗎?不,他愛這個孩子!就是因為愛,所以眼睜睜看著昕若送死卻沒有阻止到底。
他不是不恨,但其實他恨的,隻是他自己。始終是他太強求,所以上天罰他永失所愛不算,就連與愛人共赴黃泉的資格都殘忍地拒絕施舍於他。
天譴了……天譴了……
瞳眸中沒有絲毫笑意,低啞輕弱的笑聲卻自微揚的嘴角溢出,一聲強過一聲,到了最後竟成了尖銳的嘶嘯。
撕人心肺的哀絕之聲,仿佛招引地底的怨魂死靈傾穴而出的哀絕之聲,在整個羅家宅舍中震蕩盤旋,在所有人的耳中震蕩盤旋,更在每個人的心中震蕩盤旋。
然而,嘶嘯的源頭卻是死了一般的空靜……
死了……
自那天以後,羅霆佑便蜷縮在關昕若房間的角落裏,臉孔深埋在曲起的雙膝之間,不吃不喝,甚至幾乎是連動都不動一下,一坐便是三天三夜,瘦削的身影單薄得像是十六七歲的清瘦少年。
然而他早已不是青澀孤寂的年紀,在這二十九年的歲月裏,他甚至不曾有過少年人的叛逆輕狂。做兒子他孝順聽話;做兄長他包容寬厚;做學生他循規蹈矩……從來,他是個本分的人,本分得不能再本分。隻是他好兒子,好兄長,好學生做到頭,最終卻隻是個連自己妻子最後一麵都沒能見著的最失敗的丈夫。
被喚作母親十幾二十年,王曼深知他此時的想法,所以三天來,她沒有勸慰過他一句。他是要自己想想明白的,畢竟他不隻是昕若的丈夫,還是穎然的父親。昕若的死無論他是接受抑或是排拒,他總要迫自己站出來,為人父的責任他推脫不掉,而既是羅霆佑,便斷然不會拋下女兒不管。
然,家人可以給他足夠的空間和時間去麵對現實,卻不能放任他自生自滅。
端了碗清粥過來,王曼在他身前蹲下,“霆佑。”她輕喚。“你還是不餓嗎?”
低垂的頭顱微搖了搖,沒有吭聲。
“你瘦太多了。”王曼輕輕撫上他的肩頭,心疼道:“昕若走的時候,跟你現在一樣,瘦得……差不多隻剩一把骨頭……”她低低歎息,抬手抹去眼角的淚滴,“早知道會折磨你們成這樣,說什麼當年我也不敢瞞下昕若的病情。有件事一直瞞著你,昕若那孩子命薄,其實本就活不過這兩年的,她了解你,所以千方百計留下穎然。”
他肩膀明顯震了震,卻仍還是沒有動。
“先前我也怨過,但回頭想來,昕若的決定仍還是對的。活著的人總還要繼續活著,可能會很辛苦,但霆佑,為死人死,不值得……”
辛苦?如果隻是辛苦就好了。
究竟值不值得,怕隻有他自己最清楚。昕若是強求了他,要他一個人活著,隻有生不如死一個結果啊!
昕若啊,你實在不該把我摸得太透徹的……
“……霆佑,看開了吧,有沒有穎然,昕若都沒有福氣跟你天長地久的。你們兩個,緣分太淺……”
“……媽,”輕輕深吸了口氣,他終於抬起臉來,淒茫的神色有著易碎的脆弱,也有隱約可見的堅韌,隻是眼神晦暗空洞得讓人心慌。“現在什麼時候了?”
王曼回身看了眼牆上的電子鍾,“十點四十。”
“已經……晚上了……”他輕聲嘀喃。
“啪!”瓷碗落地,王曼怔怔地看著他,掩住了口,久久發不出聲音。
“怎麼……”
猛然頓住,他愣了兩秒鍾,隨即輕挑起嘴角,諷刺地笑了。
窗外,雀鳥啼叫,振扇羽翅,相互追逐著消失在萬裏無雲的蔚藍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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