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非拙怔怔地看著赫卡忒。女神則笑意盈然地回望他。
如果他就是利奧波德·切斯特, 那麼他在另外一個世界所經曆的十九年人生又算是什麼?
他艱難地開口:“你的意思是,我的人生,我段非拙迄今為止的人生, 全部都是虛假的?”
赫卡忒歪了歪頭:“為什麼你會覺得是虛假的?為什麼不能兩個世界都是真實的呢?”
“都是真實的?”
赫卡特的眼神高深莫測:“多重曆史的分支無窮無盡,每一個分支當然都是真實的。”
段非拙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不過他猜想, 大概和平行世界差不多?
利奧波德·切斯特的靈魂被送去另外一個世界, 以另外一個身份長大。之後又再度回到屬於他的世界,回到他自己的身體中。
那麼另一個世界的“段非拙”怎麼樣了?他當初穿越到這個世界,是因為點開了一封詐騙郵件。假如那個世界也是真實的, 那麼他等於是突然從大學中消失了。他的親朋好友同學老師不會覺得奇怪嗎?
如果他有一天能返回那個世界, 又會發生什麼呢?
“你想要回去嗎?”赫卡忒仿佛聽見了他的心聲,笑著問道。
“我……”段非拙一時語塞。
那個世界沒有秘術師,沒有以太結晶,沒有亂七八糟的仇殺和陰謀,科技更先進,生活更便利,文化更開放。在他心中當然是再好不過。
但是這個世界裏……有他喜歡的人。
不單單是z, 還有他的朋友和夥伴們,葉芝、阿爾、林恩一家、露絲一家、勳爵母子、眾警夜人、伊萬傑琳理事長和美麗蓋亞……
若是問他想不想回去, 他的答案是——不想。
“不論你想不想, 以現在的你,已經回不去了。那個世界的你已經死亡了。”赫卡忒語氣平靜,像是在聊天氣或者晚飯,而不是某個人的生死。
“……我怎麼就死了?!”段非拙提高聲音。
“你是秘術師, 難道還不明白這個道理嗎?能量不會憑空出現, 也不會憑空消失, 隻會從一個地方轉移到另一個地方,或是從一種形式轉換為另一種形式。利奧波德·切斯特本該死亡,但是我用秘術保住了他的性命,相應的,就該有另外一個人代他去死——那就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他自己。”
段非拙說不出話來了。我殺我自己?
在他的自我認知當中,他是段非拙,而不是利奧波德·切斯特。他擁有另一個世界的記憶和知識,卻沒有利奧波德的記憶。現在赫卡忒忽然告訴他,他和利奧波德實際上是同一個人……說實話,有點兒難以接受。
可不論他再怎麼抗拒,也隻能無奈地接受這個事實。
好吧,這樣至少有一個好處,他不用擔心z發現他是個鳩占鵲巢的穿越者該怎麼辦了。他就是這具身體真正的主人,隻不過丟失了一點兒記憶,又多出了一點兒記憶。
他需要時間來消化這個消息。現在他的自我認知出現了一些偏差,可能需要很久才能適應自己擁有兩段人生的事實。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件事?”他問,“千裏迢迢把我叫來阿伯丁,就是為了讓我了解自己的過去?”
十字路口的女神卷起一縷長發,心不在焉地撥弄著。
“我說過了,倫敦正在發生一些事。你待在這裏能避免一些糟糕的結果。”
奇怪的表述。難道不應該說“你待在這裏更安全”嗎?所謂“糟糕的結果”是指什麼?赫卡忒既然能知道另外一個世界發生的事,甚至能將人的靈魂送到另一個世界,使其再世為人,那麼她是不是也能預知未來?
“我不能預知未來。”赫卡忒說,“我隻是研究過多重曆史,稍微了解過它的走向罷了。”
段非拙有點兒不舒服。每次他心中浮現什麼疑問,赫卡忒就會回答他。他的思想在先行者麵前無所遁形。沒有人喜歡被窺視內心。
“那我什麼時候能回倫敦?”他忍不住問,“我在倫敦的朋友會不會有危險?”
背後冷不丁響起一個女聲:“先生,我有什麼可以為您效勞的嗎?”
段非拙一轉身,服裝店的那個女店員正站在他背後,臉上掛著殷勤的笑容。
再一回頭,赫卡忒已經消失無蹤了。
“和我一起來的那位女士呢?”段非拙問。
女店員茫然:“您是一個人來的呀。”
莫非女店員看不見赫卡忒?
還是說,自始至終赫卡忒就不曾在現實世界中現身過,段非拙隻是站在服裝店中做了一個白日夢?
他來不及思考這些。赫卡忒關於倫敦變故的那些話如同陰影徘徊在他心頭。他頭也不回地走出服裝店。女店員在他背後咕噥“怎麼這樣,隻看不買”。
他直奔阿伯丁車站,買了下一班開往倫敦的火車車票。
若不是情況緊急,他其實還想順道去看看羅伯茨一家,再去給露絲掃個墓。然而現在顧不上這麼多了。他在心中默默向露絲道歉。那個心地善良的姑娘一定能理解他。
往倫敦的火車班次頻繁,他在車站沒等多久就等來了發車。因為是臨時買的票,隻能買到二等車廂,一打開窗戶就會嗆一嘴的煤煙。因為是夜班車,車上人不多,段非拙得以獨占一整排座位。
從今天早晨開始,他就一直在奔波。先是去了蘇活區,接著又馬不停蹄趕往阿伯丁。剛到沒多久,又要趕回倫敦。簡直忙到腳打後腦勺。好不容易閑下來,困倦便湧了上來。即使車廂內煙味嗆人,他還是睡著了。
他做了一個奇怪的夢。這一次他沒夢見赫卡忒,而是夢見了色諾芬。
不知睡了多久,他被一陣敲打玻璃的聲音吵醒了。
睜眼一看,一隻烏鴉正在車窗外盤旋。它羽毛蓬亂,好像被人虐待過似的,火車的氣流卷得它東倒西歪。
一說到烏鴉,段非拙想起的自然是……
他東張西望,確認其他的乘客都睡著之後,將窗戶打開一條小縫。烏鴉鑽了進來,落在他對麵的座位上,變回人形。
色諾芬的形容淒慘無比。他好像被人揍過,臉上掛了彩,嘴角開裂,還沾著血跡。鴉羽般的黑發亂七八糟,凝固的血液沾在發絲上,使得頭發凝成了一綹一綹。
段非拙壓低聲音:“你怎麼回事兒?”
“說來話長——嘶。”色諾芬摸了摸唇角,疼到□□。
段非拙掏出一塊手帕遞給他。他嘟囔了一句“謝謝”,捂住臉。很快手帕就被染成鮮紅色。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班火車上?”
“從蘇格蘭到倫敦就這麼一條線路,每輛經過的火車我都看過一遍。”色諾芬捂著流血的嘴唇說。
“我幫你治療。”段非拙說。
“不用了。我自己又不是不會。”色諾芬白他一眼,“這是秘術造成的傷,治不好的。”
“倫敦出事了?”段非拙想起了赫卡忒那些不祥的話語。
色諾芬點點頭:“老大被關進監獄了。”
“什——”段非拙差點叫出來,看了看周圍熟睡的旅客,他又把叫聲咽回了肚子裏。“誰敢關他?他是警夜人的首領啊!”
“從今往後沒有什麼警夜人了。”色諾芬不顧疼痛,咧嘴諷刺一笑,“尊敬的卡特閣下把我們整個科室的人全都裁撤了。現在入住異常案件調查科的全是科學進步委員會的人——他們培養的秘術師。”
段非拙瞠目結舌。
“所以我才會飛來找你。”色諾芬繼續說,“你要是一無所知地直接跑去蘇格蘭場,他們不把你也關進地牢才怪呢。”
段非拙頓時心亂如麻。z可不是那種會乖乖束手就擒的人。即使女王下令逮捕他,隻要他覺得理由不夠正當,就會反抗。這樣的z卻被關起來了。這說明要麼他們握住了某種讓z不得不屈服的把柄,要麼他們直接用武力戰勝了z。
“z他……”
“老大被抓起來了。真好笑,警夜人的首領竟然被抓起來了。”色諾芬怒極反笑,“我們其他人都被趕出來了,異常案件調查科全部被換成了卡特自己的人。等會兒我們提前下車,我帶你去避難所。我懷疑國王十字車站裏也有他們的人。媽的,卡特,我一定要幹死那個家夥,還有那個糟老太婆!”
“哪個糟老太婆?女王?你怎麼能罵女王是糟老太婆?”
“另外一個糟老太婆!”色諾芬不悅,“那個變成小姑娘的!”
段非拙愣了一瞬才明白色諾芬說的是誰。
“博伊勒夫人?!”他震驚,“她又作什麼妖了?”
“不是告訴過你嗎,她被押進蘇格蘭場沒多久,卡特就以提審的名義把她帶走了。我當時還以為他真的是提審,沒想到……”
色諾芬咬牙切齒,說起了他的故事。
烏鴉站在窗外的樹梢上,黃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房間。
他認出屋裏的那個女人了。叫博伊勒還是什麼的來著?她瞎了一隻眼,戴著眼罩,那眼睛還是色諾芬弄瞎的,他可忘不了。
她怎麼會在這兒?沒錯,她是被卡特帶走了。但色諾芬以為卡特想從她身上拷問出什麼秘術秘密,她應該被關在牢房裏上大刑才對,為什麼會坐在這座美輪美奐的宮殿中,好像貴婦人一樣?
博伊勒夫人沒注意到窗外的烏鴉。她側坐著,對著窗戶的那隻眼睛剛好是瞎了的那隻,視野受限。即使她看見了烏鴉,也未必會將它和警夜人聯係在一起。世界上的烏鴉太多了,要是一一確認過去,可能要確認到世界末日降臨那一天。
色諾芬暗罵一聲。卡特那家夥把z老大來到這裏,而博伊勒夫人也在此處。是不是打算坑老大?
他的目光轉向旁邊的房間。它更大更寬敞,奢侈豪華到讓色諾芬嫉妒的淚水全部從嘴角流了下來。
房間中空無一人。過了一會兒,門開了,卡特和z一前一後走進來。
卡特和z色諾芬很想衝進去提醒老大有詐,但是他按捺住了自己的衝動。要是他這麼做,準會打草驚蛇。他倒要看看卡特在搞什麼幺蛾子。
z環顧空蕩蕩的房間,冷冷問:“陛下在哪兒?”
卡特笑吟吟地回答:“陛下今天在白金漢宮接見外國使節。”
z轉身麵向秘書官,冰冷的神情與卡特的笑顏形成鮮明對比。
“你假傳聖旨把我騙到這裏來可不是為了跟我聊天吧?”
“我倒是很想跟您聊一聊,可惜您似乎對我很有意見,總是話不投機。”卡特聳肩,“所以這一回我就開門見山好了。很多年之前,您父親還在世的時候,曾經向陛下提出過一個建議,那就是打造一支不死的軍隊。您可知道此事?”
z神色一凜。
“知道。”他沉聲說。
“陛下當時覺得不合適,就駁回了他的建議。自從你父親遺憾地因為意外身故之後,”卡特意味深長地看著z,“就再也沒人提過類似的建議。直到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