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顧翎一聲都沒有來得及吭出來。
滿目的猩紅裏,他軟綿綿地滑下椅子,倒在地上。
一直到合眼之前,他的視網膜上殘留著的圖像,仍是那人眼神猙獰而麵無表情的臉。
像索命的閻羅。
會死的無邊恐怖和冰冷一起籠罩了他,然而他沒有機會再求饒,便昏了過去。
首當其衝被轉椅爆開的電腦,四濺了一地的殘渣。還有地上猩紅淌開的血,嚇懵了在場所有的人。
他們驚恐的目光投向場中那道身影,每個人的眼神都瑟縮,如同親眼見證了魔鬼。
死一樣的沉寂裏。
商彥冷白的俊臉終於有了一點情緒。他唇線微牽起薄戾的弧度。
眼角濺了一滴血,鮮紅刺目,像是點了一顆朱砂痣,和那冷白的膚色相襯,生出冰冷驚心的美感。
他手裏的椅子往地上一扔。
在所有人不可置信的驚恐裏,商彥看向側門邊上站著的、同樣驚呆在原地的蘇邈邈。
那些狠戾可怖的負麵情緒在這抬眼的一瞬間悉數剝離褪盡。
望著女孩兒,他歉意一笑。
聲線回歸平靜。
“報警吧。”
“————!”
他慢慢交叉雙手十指,搭在桌上,神情也鬆懶下來。
在學生們終於回過神的驚叫裏,商彥轉眼看向臉色鐵青的主裁判。
“我之前說了,是個人退賽,與團隊其他人無關,希望您記得。”
“……”
裁判臉色又難看又複雜,半晌一個字都沒說上來。
…………
黃旗晟聽說消息以後,差點瘋了,第一時間找到大賽主辦方。
主辦方的負責人焦頭爛額,比他還崩潰。
“通融?黃老師!您可別跟我開玩笑了!這是學生之間小打小鬧的事情嗎?這是刑事案件——而且是性質最惡劣的那種——當著那麼多參賽學生的麵,還有業內多少大佬看著!這一家家媒體都快把我辦公室的電話打爆了,我肯替你們瞞著媒體那邊、已經是仁至義盡了!!”
黃旗晟也急了。
“杜總,這件事前後一定是有隱情的、商彥這個學生你們該聽說過,他是非常優秀的,在未來it行業,一定會有他一席之地——不能因為這麼一件事毀了啊。”
“哼——”負責人氣極反笑,“是,你們C城三中這個商彥,確實這兩年有些起勢驚人,我們本來也以為是個可造之材。但這次是我們要毀了他嗎?這是他自己自尋絕路!顧翎這會兒才剛脫離危險——幸虧他沒有生命危險,不然這就是殺|人!殺人罪!還是眾目睽睽之下的,黃老師你懂不懂?所有人差點都要跟著他一起遭殃!”
“…………”
聽出事情再無挽回餘地,黃旗晟眼神恍惚了下,像是瞬間頹老了幾歲。
他長長地歎了口氣,懊喪地捶了一下桌子,“我怎麼就沒防備——可商彥他也從來不是這麼衝動的人啊。”
“……衝動?”
負責人稍稍平複下之前暴跳如雷的情緒,聞言冷笑了聲。
“我看他一點都不衝動。既然都說到這兒了,那我不妨告訴你一個壞消息中的好消息——你們C城三中的第一名仍舊保留,其餘三個學生也不會受任何影響——因為商彥在做出那種舉動之前已經向裁判申請退賽,他個人行為不會上升牽連到無辜的‘前任’隊友!他們的成績沒有任何違規,隻能予以保留!”
黃旗晟被這個消息噎在了那裏,一時都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負責人氣得眉毛都要豎起來——
“所以黃老師你懂了吧?你這個學生根本就連衝動犯罪都不是!”
一聽負責人這話,黃旗晟急了。
——
刑事案件必然會被提起訴訟,衝動犯罪還有可能減輕刑罰,而如果定性為預謀犯罪,那性質就極其惡劣了。
他慌忙上前。
“杜總,您可千萬不能這樣說啊!”
“……”主辦方負責人臉色晦暗地看了黃旗晟一眼,擺了擺手,“我心裏有數。主動宣傳自己比賽裏出了這麼個心思恐怖的學生有什麼好處?就算是天才,我看也是個高功能反社會人格!”
“…………”
此時,門外。
吳泓博和欒文澤都臉色難看,卻一句話都說不上來。
該說商彥不應當那麼衝動嗎?
可是設身處地,如果看到自己最珍視的人被那樣欺負還言語侮辱、更甚至讓女孩兒差點出了要命的大事而毫無悔改之意——那他們心裏的惡性可能會被激起得更徹底。
商彥能為了他們這些組員忍到比賽的最後一秒,已經是讓吳泓博和欒文澤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了。
他們沒辦法去考慮,在那場比賽的一個小時裏,商彥內心經曆過怎樣足夠把一個人徹底摧毀的情緒。
更可能……他所隱忍過的,遠不止那一個小時。
沉默半晌後,吳泓博長歎了一口氣。
“事到如今,隻能指望彥哥家裏了……希望他們能出麵化解這件事情吧。”
“……”
欒文澤沒有說話。他擔心地扭頭看向旁邊——從商彥被警|察帶走後,女孩兒就一個字沒有再開口過了。
想了想,他斟酌著措辭說道:
“小蘇,你身體剛好,不要太擔心了。彥哥那邊,他家裏人一定不會坐視不理的,你放心。”
蘇邈邈沒有抬頭,她輕捏緊了指尖,又安靜半晌後,她才輕聲開口:“我去旁邊打個電話……”
“嗯?哦,好,我們在這兒等你。”
欒文澤拉住還想說什麼的吳泓博,點頭答應下來。
蘇邈邈拿著手機走到長廊盡頭。
她遲疑地翻開了通訊錄,滑到了最下麵的位置。
那裏躺著一個電話號碼——被她刻意存成了“Z”,而再無其他任何有信息含義的備注。這個號碼從她第一次存入開始,就從來沒有撥過,哪怕一次。
蘇邈邈目光緊緊地盯著那個手機號。
猶豫了很久,直到腦海裏又浮現起商彥最後扔開椅子,沒有半點後悔地望向她時露出的那個安撫笑容。
蘇邈邈深吸了一口氣。
心裏最後一點猶豫被她抹淨,她點下那個號碼,將電話撥了出去。
鈴聲一直空響了30秒。
電話才被人接通。
對麵的聲線是個無比陌生、又好像隱隱熟悉在記憶深處的女聲。
帶著意外和一點點不自查的栗然,對方試探地慢慢出聲:“邈……邈?”
“……”
蘇邈邈心口一抽。
因為這生理性的疼,她本能地皺起了眉,張了張口,又抿住唇。
不知遲疑了多久,而對麵也一直無聲地等著她說話。
蘇邈邈閉了閉眼,壓下心底湧上來的那些艱澀、委屈、怨恨……不一而足的情緒,她隻讓自己記住腦海深處忘不掉的那雙眼睛。
她慢慢吐出一口氣。
“我現在,需要您的幫忙。”
*
A城x區看守所。
審訊室的金屬門被推開,穿著製服的看守所民警走進來。
“商彥先生,您的委托辯護人到了。”
“……”
審訊桌後,商彥神情平靜地抬起了漆黑的眼。
一個穿著職業黑色西裝套裙、白色襯衫、黑色高跟鞋的女人走了進來。她手裏拿著文件夾,進門時抬手扶了扶臉上戴著的黑框眼鏡,似乎有些拘謹地衝民警道謝。
律師小姐藏在土氣的黑框眼鏡後的五官十分好看,民警的臉一紅,隨即正色,按例囑咐過幾句,這才關上門退了出去。
律師小姐臉上的職業而拘謹的微笑,在身後金屬門合上之後,瞬間歸於無。
她繃起肩背,麵無表情地走到審訊桌前,坐下來。
文件夾不輕不重地往桌上一拍。
女人伸手摘了眼鏡,漂亮的眼眸裏再也壓不住的怒火掀起來。
——
“商彥,你他媽是不是瘋了!”
敢這樣吼商彥的年輕女人,除了他姐姐商嫻,自然不必做旁人想。
商彥卻難得沒有了平日與商嫻針鋒相對的模樣。
他頹懶地垂了眼,似笑非笑地一瞥商嫻的打扮,口吻帶上些微嘲弄——
“你那壓箱底的律師證,終於派上用場了?”
“——!”
商嫻氣得一拍桌麵。
隨即她又有所顧忌地瞥了一眼審訊室角落裏的監控攝像頭。
再轉回來,商嫻勉強壓下了神情上的劇烈變動,但語氣聲音仍舊冷得如鐵石,如寒冰。
“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
“……”商彥嘴角微勾,眼神淡淡的透著冷,抱臂倚回去,“看守所。”
“那你知不知道,這裏關著的都是什麼人?關在這裏的人甚至連親屬探視權利都沒有!”
“如果你是過來給我普及拘留所和看守所的區別的,那大可不必。”
商彥戴著手銬的雙手懶洋洋地往桌上一搭。
“行政拘留進拘留所,刑事拘留進看守所。看守所內禁止任何親屬探望。……還有什麼?”
商彥停了一下,隨即恍然。
“哦。《刑事訴訟法》第三十四條,犯罪嫌疑人自被偵查機關第一次訊問或者采取強製措施之日起,有權委托辯護人;在偵查期間,隻能委托律師作為辯護人。”
他抬頭。
嘴角勾著,眼眸裏卻沒有情緒。
“你好,律師小姐。”
“……”
商嫻的表情,在商彥的話間,一點點冷凝下來。
她慢慢扣緊指尖,輕眯起眼。
“你早就提前查過了?”
商彥笑意一薄,沒有說話。
權作默認。
商嫻倒抽了口涼氣。
有那麼幾秒的時間裏,她都不可置信地盯著麵前的她的弟弟——她甚至懷疑,是不是有人把麵前的商彥換了個芯,隻留下一副和她弟弟完全相似的殼子了。
“那你知道,你接下來很可能麵臨的是什麼嗎?”
“按照爸的脾性,應該會鐵麵無私地等著我這個不肖子被依法製裁吧?”商彥平靜地說,像是在討論旁的無關人。“之後無非就是審訊、移交檢察院、提起訴訟、法院宣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