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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過得不緊不慢,很快連秋天都要過完了。許諾沒去參加世界賽的解說,也沒關注比賽,一下子就好像要離開了那個圈子一樣,等他忙完了手頭的事情,好不容易喘口氣的時候,才猛然發現世界賽都已經結束了,結局還是老樣子。
這件事情沒在他心頭停留多久,因為他最近忙著招人。
進度還算可以,終於在秋天結束的時候,基礎團隊組建完畢,開發也變得流程化了。許諾這才從地獄一般的創業初級階段爬出來,看著身後滿是鮮血淋漓的深淵,慶幸自己還活著。
公司裏全是程序員,就他一個人跑業務,經常不在辦公室裏待著,從白天到黑夜,有忙不完的應酬,多半是他求別人。
年底的時候有個創業家峰會,在海南辦的,說是峰會,這個時間段基本就是社交旅遊,給投資人和創業者提供一個交流平台。
許諾跟家裏收拾了行李,一大早就去了機場。他沒帶別人,就他自己一個,在經過了一段不算漫長的飛行之後抵達了三亞,有專門的人員接待,一切順利。
下榻的酒店濱海,有正麵的落地窗直朝大海,中午的時候,碧海銀沙,海風從太平洋長途跋涉抵達大陸,溫暖又帶著一點點鹹味兒,吸進肺中,一掃旅途的疲憊。
第一天並沒有什麼事情要做,許諾換了衣服就去了海灘。他很喜歡海邊,隻是這些年都過得很忙碌,沒有什麼休息的時間。借著這個機會,許諾也當作是給自己放個小假期。等他在海中暢遊過一番回到沙灘上的時候,沙灘上的人也漸漸多了起來,陽光有些熱眼,許諾身上的海水被曬幹之後留下一些澀感,他去一旁的露天淋浴衝幹淨,仰頭的時候身體拉出了一條流暢的線條,皮膚上的水折射著陽光,發光晶亮。
有穿著比基尼的美女來找他搭訕,許諾來者不拒,兩人倒是聊得開心。他比早些年成熟了許多,脫去了年少稚嫩,輪廓也愈發充滿魅力。他長的是女生最喜歡的模樣,這會兒又是在海邊,腥鹹的氣味之下仿佛掩蓋著騷動的荷爾蒙。
對方邀請許諾去吧台喝一杯,許諾自己一個人百無聊賴,就答應了。許諾洗過澡,發梢還帶著水,他一隻手支在吧台上撐著自己的下巴,聽著這位剛認識的美人侃侃而談。
她要比許諾年紀大很多,隻是精於保養,一點也看不出來,反倒有種少女感。許諾聽著她說話,時不時地應和兩句,對方的話卻沒怎麼過腦子。隻是他神情溫柔,仿佛多麼深情而認真一樣。
“一個人來?”
“對。”許諾回答。
“旅行的話,一個人豈不是寂寞?”
“你不也是麼?”許諾笑著反問。
“可是我遇見了你呀。”
“我的榮幸。”
“你叫什麼?”
“這麼快就問到名字了?”許諾的嘴角抬到一個剛剛好的程度,“我叫……”上身從吧台起來一些靠近對方,距離越來越近,最終停留在一個曖昧但是又足夠安全的範圍內。他還未說出口來,那女人的手掌就貼到了他的胸口上又與他拉開一些距離,笑道:“你可以叫我Anna。”
“我叫許諾。”
許諾又退回了自己原本的位置,仿佛剛才那種近乎侵略的行為完全沒有發生過一樣。Anna抬頭看了一眼時間,朝服務生要了一支筆,然後在許諾雪白的T裇上簽下了一行數字,說:“我還有些事情需要做,如果你無聊的話,可以給我打電話,如果恰巧我也無聊,那麼我們可以做些有意思的事情。”她眯起眼睛笑了笑,一行數字寫得整齊而漂亮,隨後輕輕地拍了拍許諾的胸口,便拂袖離去了。
對於這樣的豔遇插曲,許諾並不放在心上,他把杯中的最後一口酒一仰頭喝了進去,也就離開了吧台。回去自己房間之後脫了T裇隨手丟在洗衣筐裏,赤身躺在床上,翻出手機看著自己的演講稿。
峰會有一個環節是這些年輕的創始人的小演講,時間不長,每人大約十分鍾左右。許諾需要做的是在這十分鍾之內盡可能地讓場下的大佬們認識自己,如果他們能對自己的產品感興趣,那麼就是再好不過的了。
他閉上眼睛,腦中似是有字幕一行一行地飄過,口中還振振有詞地念叨著,所有的關鍵點都熟記於心。太陽下山了,但是海風依舊溫柔,窗簾的白紗被吹起吹落,許諾晚上不想去吃飯,就在房間裏看無聊的電視節目度過了。
次日,許諾醒來得很早,他站在衣櫃前踱步,想了很久,手伸到西裝上觸摸到麵料的時候像是給燙了一下,趕緊轉到一旁,拽了一件自己常穿的運動衫,下樓吃了早飯,一路溜達到會場。
這地方什麼樣的人都有,有人愛好排場,這裏又天高皇帝遠的人沒管,門口的豪車排了一溜,許諾看了看,自己貼邊走進了會場,要不是自己有通行證,保不齊就被攔了下來。
他的座位有些靠邊,前麵的大多是些已經很叫上名字的人物了,他還是個無名小卒。這種場合有些微妙,大家仿佛都是待價而沽的商品,或者是準備登台表演的小醜,無論背後有怎樣的故事,至少在這一刻,你要麼有夢想要麼有情懷要麼有才華……總之拒絕平庸。
許諾在倒數第二個上台,他上去的時候下麵的人顯然已經有些疲憊了,這讓許諾自覺窘迫,他咳了一聲,清了清嗓子,音箱發出了一陣刺耳的嗡鳴,台下一陣驚呼。
“抱歉。”許諾說了一句,在眾人的目光中,忽然沒了下文。
燈光照得他有些刺眼,他向後退了一步,張了張嘴,腦中之前反反複複記憶的內容一下子就消失了,許諾愣了幾秒,還是沒吭聲,他低頭迅速地整理了一下思緒,扶了一下自己的耳麥,說:“我忘了我要說什麼了。”
一片嘩然。
“事實上,我覺得我準備了很充足的演講內容,我整理了我的遊戲產品的核心內容和一片宏圖偉業,但是我發現這些內容在我之前的眾位已經說得差不多了,我跟他們比,似乎沒有一點特別之處,這讓我覺得有點慌張。”許諾深呼吸了一下,“但我好像還是得硬著頭皮說點什麼,那麼我就講講,我為什麼要做遊戲吧。”
他的手向外一攤,好像是放鬆了一些:“可能你們不認識我,雖然我一直覺得自己挺有名的。在過去的幾年中我一直在做這麼一個事情,就是打遊戲。這是我之前的職業,它帶給我很多東西,名利還有傷病。但是我很喜歡這個職業,我樂此不疲,我想讓我能夠堅持從事這個事情這麼久的原因除了競技的快感之外,就是遊戲所帶給我的快樂要遠高於其他。我們在現實生活中很可能一事無成,但是在遊戲的世界中,我們是英雄,是大俠,是一切你希望成為的角色,隻要你有技術或者有錢。很多人覺得遊戲是精神毒品,不得不說,如果我玩遊戲隻是玩得一般般還十分沉迷的話,那麼我今天不會站在這裏。我覺得玩這個東西很厲害,那麼我就想證明我真的這麼厲害,可能我拿到的冠軍含金量並不是那麼高,但是至少有那麼一刻,我覺得我做到過。在我退役之後,我突然發現,這種東西需要延續下去,於是我選擇從一個玩家,轉變成一個生產者。”
屏幕上是之前準備好的幻燈片,上麵展示了遊戲的產品圖片,許諾尷尬地笑了笑,說:“不好意思,有點醜。不過這不重要,這個東西我玩了千百遍,多看一遍我就感覺要吐了一樣,我不得不像個傳銷者一樣給你們賣安利,反複地說我的東西做得有多棒。當我疲憊的時候我覺得這些也沒多大用處,我反思問題出在哪裏。大約在某一天,我發現,所謂的做一個好的東西,其實僅僅隻是不要把你的受眾群體當成白癡,真的僅此而已,很簡單的。那麼我就在想,當我們把需求極度簡化到如此之後,其實問題就越來越大了。”
他隨手一滑,屏幕上的圖片就轉換到下一張,雖然他也不知道這是什麼黑科技,但是還蠻有趣的樣子:“因為我玩遊戲,玩得還不錯,所以我大概花了不少的時間來籌備這個事情,我沒有人脈也沒有基礎,好在幸運,認識了一位一起想去做點什麼事情的工作夥伴,然後我拿著這個我認為好的遊戲到處去找投資人,但是處處碰壁。很多人跟我講,我應該改動這裏改動那裏,最好是讓它徹底淪為一個人民幣遊戲,我動搖過,因為沒錢的感覺真的挺差的,然後我也做出過讓步,這會兒開始有人願意跟我坐下來好好地談這個事情了,但我覺得它變得麵目全非了。事到如今,我想說的是,我認為遊戲對於每個人都應該是公平的,所謂的公平就是沒有捷徑,這個東西不是情懷也不是什麼夢想,這是我真的去嚐試過的一種體驗,我覺得它的回饋要遠高於其他,這也是我一直想做到的,謝謝大家。”
許諾呼了一口氣,他不太記得自己剛剛扯了一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但是唯一的感覺就是,好像自己把事情弄糟糕了。他不該談情懷的,可他真的又一次談了情懷。
下麵反應平平,許諾走了下來,安安靜靜地又坐回了自己的位置,好像剛才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晚上有一個晚宴。
許諾是不喜歡這種場合的,大家來來往往,對他而言沒有什麼特別的吸引力。他也與這樣的環境格格不入——因為他忘記了晚上還要吃飯這個事兒,所有人一本正經,許諾卻像個一腳踏入了成人世界的高中生。
忙碌了一天,肚子也餓了,許諾拿了點吃的跑去角落裏,最後一塊點心塞進嘴裏的時候,背後忽然貼上了一個手掌。許諾嚇了一跳,一口食物噎在了喉嚨裏,他扶著桌沿咳了半天,回頭一看,竟然是An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