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胡旋女還在兀自轉個不停,張旭道:“啊呀呀……這胡妮子千匝萬周無有盡頭,攪得我老人家頭暈眼花……”
這時公孫大娘持著酒盞走過來,猛地一拍張旭肩頭道:“張癲,你自己喝多了頭暈眼花,卻和我這胡旋女有什麼關係?你看江少主不是看得津津有味麼?”
江朔見大娘問自己連忙點頭稱是,張旭斜睨了江朔一眼道:“他一個鄉下來的孩子,沒見過什麼世麵,你看他的襴袍衫子料子雖好,卻還係著領扣,河洛人家的孩子哪有穿得這樣拘謹的?”
江朔想起葉清杳和他說過兩京貴胄穿衫子都是要開襟的,還曾幫他打開了領口的扣子,但他第二日穿衣時就不自覺地係好了所有的扣子,聽張旭這樣說不禁臉紅。
公孫大娘道:“你這張癲老兒,一喝多了就信口胡言,溯之你可別聽他的,這胡騰兒、胡旋女本是西域居康國進貢唐皇的,除了兩京左右教坊,等閑哪裏見得到?”說著舉起盞來敬了江朔一盞。
江朔已知此地便是雒陽的左教坊,當今聖人在東西兩京各設左右教坊,雒陽教坊左坊擅舞,右坊善歌。看來這位公孫大娘便是雒陽左教坊的主事之人了。
張旭道:“我聽說這胡旋舞在居康也隻是民間歌舞,沒什麼稀奇的,這胡妮子旋個不停也不頭暈,怕不是會什麼西域的邪術吧?”
這時聽一人郎聲道:“張長史此言差矣,這胡旋舞可不是什麼妖術邪法,宮裏的楊娘子就善胡旋舞,範陽節度使安祿山也是此中好手呢。”
張旭聽了此言,登時酒醒了一多半,哈哈大笑道:“什麼?什麼?什麼?你不要道老夫久在雒陽,不知長安之事,這安祿山我卻是見過的,他身軀肥大,聽說走路都要用兩手托著肚子才能邁步,如何能跳這輕盈的胡旋舞?”
那人走近道:“張長史,你別不信啊,安節度使本是居康國的粟特胡人,這胡旋舞可是祖傳的手藝。”
江朔見那說話人不禁嚇了一跳,這人生的一張圓短臉,細眉狹目,鷹鼻薄唇,這不是安慶緒麼?隻是他剛在洪澤黑船上見過安慶緒,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他怎麼頜下長了這麼許多胡子?看上去還老了好幾歲。
張旭轉過身來,卻換做背枕著江朔,對來人道:“你是何人?我怎看的眼生?安祿山不在此地,你就是說他會騰雲駕霧也是真偽難辨麼。”
那人叉手捧心道:“在下安慶宗,乃安節度使長子。”
江朔心道:原來是安慶緒的哥哥,怕也不是什麼好人。
安氏兄弟長的頗為相像,隻是安慶宗年長些,安慶緒在中原活動,為隱藏身份穿著與漢人無異,這安慶宗在朝裏運動,卻無需刻意隱藏,穿的都是胡服。
安慶宗對公孫大娘道:“大娘,這胡姬舞技確實一般,我這兒有個婢子擅舞胡旋,乃是家父親自傳授,讓她舞一曲,張長史見徒而知師,便知慶宗所言非虛了。”
這安祿山聖眷正隆,公孫大娘雖然心中不悅,卻也不敢得罪安慶宗,笑道:“好啊,那我們就看看這安中丞親自調教的弟子的能耐吧。”安祿山掛了個禦史中丞的頭銜,唐人喜以朝裏官職稱呼封疆大吏,故公孫大娘稱安祿山為中丞。
安慶宗一揚手道:“珠兒,你來為大家舞一曲。”
隻見一個勁裝結束的胡服少女應聲唱喏,走到中央茵毯上,這少女素麵朝天未施粉黛,但皮膚白皙,兩腮桃紅,自有天然之美,她生的準頭端正,柳眉鳳目,也算得一可人兒,隻是不似教坊女子眉目含情,少女神彩內斂,卻是個冷美人,她向胡旋女道:“姊姊可有金球?借來一用。”
那胡旋女聽了吃了一驚,胡旋舞高手確實有在金球上旋轉的,但這胡旋女年方二十,尚未完全掌握純熟,不敢在燕席上表演,眼前的少女看來比自己還小了幾歲,難道竟能在金球上做舞?她點點頭道:“妹妹稍等,待我取來。”
一會兒拿來一個銅製的小球,約莫一拃直徑,那少女已在手腳腕子上係銀鈴,接過來將銅球挈著手中,對樂工所在的帷幕道:“請為《一戎大定樂》。”帷幕內傳來錚錚兩聲響,表示準備已畢,繼而絲竹鼓樂一齊響起,那少女便隨著樂曲旋轉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