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喜劇·獨舞(1 / 3)

“葉希回來了沒有?”剛剛回到寓所裏,馮海就迫不及待地問道。

“還沒呢。喂,你這小子居然直呼她的名字……”躺在沙發上的陸鴻扭曲著臉說道。“雖然她是長著一張娃娃臉沒錯,但其內在的凶惡程度可是常人無法想象的唷!”

“這個我知道。”馮海笑了笑。

“迷上她,根本就是在找死。”陸鴻說著把雙腿架到茶幾上。“等一下,你的氣色不錯喔?和前兩天不一樣了嘛。你是不是照我說的去召妓了?”

“胡說八道!!”馮海氣急敗壞地走進自己的房間。他拉開抽屜、取出一個盒子,然後把裏麵的子彈胡亂地倒進自己的褲袋裏。

“你拿子彈幹嗎?”像幽靈一樣出現在他身後的陸鴻冷不防說道。

“關你什麼事。”馮海嚇了一跳。

“用槍消遣一下也不是不可以,但你要是鬧出大事、惹上警察的話,這裏每一個人都不會放過你。”陸鴻冷冰冰地說道。

“我自有分寸。”馮海信口胡謅。

“為了安全起見,給你換個新造型吧,跟我來。”陸鴻轉身就走。

“我要求變得帥一點,我可不想再當醜八怪了。”馮海不滿地說道。

“想都別想了你!”

結果,馮海從醜陋的朋克少年變成了老土的書呆子。鍋蓋式的假發、黑色寬邊的平視眼鏡,看起來滿臉菜色而且瘦骨嶙峋。再加上陸鴻強迫他換上的白襯衫、黑長褲,馮海再次煥然一新——事實上的確是如此。他正想抱怨兩句,他的手機就響了。

“獵物上門,來吧。”

看到這則短訊,他露出了怪異的笑容。

“完全沒問題!”

————————————————

事情的發展好像有點出乎意料。

為什麼,眼前的這兩人都一臉開心的模樣?那個男人,怎麼不像往常一樣,一來就直奔主題?別虛偽了,你明明是一個滿腦性欲的家夥!!還有,姐姐……為什麼你笑得那麼甜蜜?你們究竟在說些什麼話?!

同處一個客廳內,僅是隔了一張茶幾而已,但對麵沙發上所運動著的景象卻像是幻燈片的投影般不真實。少年就像是深陷在無聲世界裏,遙遠地觀看那些音容笑貌般抽離自我。弄不懂,完全弄不懂。眯著眼睛、嘴角上翹,那應該是喜悅的表現;但那是為什麼呢?這個男人,明明隻能帶給你痛苦!

是那個混蛋給你痛苦,所以我才會給你安慰啊!

難道,你……不需要我安慰了嗎?!

那麼,你們這樣嘴巴一張一合的是在說什麼呢?為什麼會說出那麼荒誕不經的台詞呢?對了,其實你們是在演戲吧?不要騙我、不要騙我了啦……一點都不好笑啊!

終於承受不住了。

少年蹌蹌踉踉地走到陽台上,手揪著頭發,臉扭曲到變形。晚風無法讓發燙的腦子變得冷靜,胸膛下的心髒更加抽緊、抽緊到連陣陣的痛楚都那麼清晰。

這樣下去,目前所擁有的東西都將不複存在。

必須否定這錯誤的方向。

否定它!

……沒錯。

要用自己的手,令一切都回到正軌上。

能做到的,絕對能做到的。不需要任何人幫助,我一個人就能做到了。

下定了決心的少年,霎時覺得神清氣爽。從未有過的愉快感傳遍了全身的神經末梢,手臂充滿了力量、雙腿恢複了腳踏實地的沉穩感覺。

但是,當他回到客廳的時候,那個該死的男人卻不見了。

“那個家夥呢……?”少年咬牙切齒地說道。

“已經回去了。”仍舊沉浸在幸福中的女人並沒有發現他的異常。“我有一件事沒告訴你……其實也算是一個小秘密吧。”

“你想說什麼?”少年的眉頭皺在一起。

於是她既高興又難為情地說了。

“我……”

一瞬間,少年徹底地崩潰了。

——————馮海篇——————

“你在等人嗎?”

看著在小區門口杵了很久的馮海,門房的老伯終於忍不住上去關心他。

“嗯,是啊。”

“口渴了吧,要不要進來喝水?”

因為他一副老實巴交的學生模樣,老伯的態度也相當友善。

“謝謝你喔,大叔。”

於是,馮海便坐在靠近門的椅子上,一邊心不在焉地喝水,一邊留意著小區裏的動靜。在這狹小的房間裏,一台陳舊的電風扇轟鳴著回來轉動,賣力地驅散夏夜的酷熱。對麵的電視正在播放新聞,雖然電風扇的噪聲很大,但馮海還是隱約聽到了內容——

“今天下午,市區發生了一件奇特的搶劫案。大約3點20分左右,在7路公共汽車上,有一位男青年企圖搶劫另一位中年婦女的錢包,結果被同車的一個乘客開槍擊斃。據車上的目擊者稱……”

馮海驚訝地張大了嘴巴。他做夢也想不到,他在無意中已經鬧得滿城風雨了。

記者:“請問您對這件事有什麼看法?”

一臉嚴肅的路人A:“這是很嚴重的社會治安問題。那人怎麼會有手槍?他肯定也是一個不法之徒。希望他早日被抓拿歸案!”

記者:“請問您對這件事有什麼看法?”

一臉遺憾的路人B:“如果那人是用正當的防身用具製服歹徒的話,那他還算是見義勇為吧?但他使用手槍的行為本身就是犯罪。”

記者:“請問您對這件事有什麼看法?”

一臉憤慨的路人c:“雖然是搶劫犯,但他還罪不該死。如此草菅人命,簡直目無法律!”

看到電視上的民眾紛紛對他譴責,馮海不爽到了極點。在公共汽車上,其他人都對那個家夥敢怒不敢言,隻有自己一個人挺身而出維護了正義。現在,那些膽小怕事的人們不僅沒有記住他的功勞,反而還把他當成了不法份子——在需要見義勇為的時候畏畏縮縮,等自己安全了就用一副旁觀者清的嘴臉大放厥詞,難道世上到處都是這種混蛋嗎?!

“這種人真是危險啊,說殺人就殺人。”老伯搖了搖頭。

聽到這種評語,正一股熱血往腦上湧的馮海頓時更加火大了。“莫非讓罪犯逍遙法外才好麼?!別開玩笑了!!沒有實力伸張正義的人,就別說些無謂的風涼話!!”

老伯被他這激動的一吼給震得半晌說不出話來。馮海本來還想繼續慷慨演講,但是他忽然間透過窗戶看到了疑似目標人物的家夥——中等個子、長相斯文,頭發整齊油亮的中年男人。眼看那個男人正向小區大門走過來,馮海連忙走出門房,迎了上去。

“你是……嗎?”馮海說出了一個名字。

“是的。”那男人回答。

“那麼,你去死吧。”確認無誤,馮海從褲袋裏掏出了左輪手槍。那男人看到這個不起眼的小子突然舉槍對準了他,一時有點反應不過來——

“砰!砰!砰!”快速的三槍,全部射中了頭部。那男人一聲不吭地倒了下去,把門房的老伯嚇得魂飛魄散。馮海把手槍塞回褲袋,接著不慌不忙地走到小區門口。

“你殺殺殺……殺人了……”老伯口齒不清地說道。

“我隻是做了應該做的事而已。”馮海從容地叫了一輛計程車,隨即揚長而去。老伯發呆了一會兒,然後邁著蹣跚的步子走了回去,顫巍巍地拿起了電話。“喂……我、我報警……”

在距離數公裏外的地方。

一個年輕女子在某間建築的走廊裏狂奔著,在打開一道門的同時脫口而出:“剛才在綠蔭路新隆小區發生了一起槍擊案,受害者死亡、犯罪嫌疑人乘計程車離去。據報案人稱,那輛計程車的車牌尾數可能是835!”

會議室裏的人立刻聳動了。

“馬上聯係交通部門,嚴密監控市區各個路口,對可疑的計程車進行攔截!!事情緊急,我們走!”

馮海當然不會知道,下午的公車事件發生後,警察局就迅速地成立了專案小組。雖然他殺的是一個搶劫犯而不是平民百姓,但以手槍作為凶器殺人的行徑不僅為媒體所津津樂道,更是挑起了民眾衛士們的敏感神經。為防止同情或者偏袒凶手的言論出現,盡快地將凶手抓拿歸案以端正視聽便成為刻不容緩的任務。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馮海所做的事甚至比搶劫殺人更加嚴重、更加危險。而在短短一天內就犯下兩案,無疑會被認為是對警方的公然挑釁——他已經成為名副其實的焦點人物了。

警笛在街上此起彼伏地呼嘯,令人心悸的緊張感充斥著這座城市的夜空。

在城北,一輛最接近目標的計程車被強製停靠到路邊。便衣警察們飛快地包抄過去,六把手槍同時指住了計程車裏的人——但那是一位肥胖的老婦人。

“警察!不許動!”

“怎麼……發生什麼事了?”司機被這架勢嚇得六神無主。

“你剛才有沒載過一個年輕男子?是不是這個人?!”一個警察遞給他一張紙,那上麵畫的正是朋克少年馮海的相貌素描——細眯眼、大鼻頭、蓬鬆發,特征十分明顯。

“不是,剛才那個學生樣子很瘦,戴著眼鏡。頭發是直的……”“他穿的是什麼衣服?”“白色的短袖襯衫,黑色的長褲。”“他是在哪裏下車的?!”“西園路,商業街那邊。”“他什麼時候下車?!”“大概五分鍾前吧。”

盤問結束,警察們交換了一下眼神。

“雖然不是原先的案犯,但他和報案人說的是同一個人!!”“兵分兩路,一部分人先去西園路!歹徒也可能是中途換車了,通知各檢查站,一輛計程車都不能放過!!”

“隊長,歹徒一路北上到西園路後,不可能會繞遠路折返南下,我想他是朝東北方向去了……”

“你是說,那裏?!”

“如果要到那裏的話,最近的路線是……!!”

在另一邊。

仍然在計程車上的馮海,沒來由地歎了一口氣。為什麼要換車,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也許是基於某種不安的預感吧。即便如此,他也不想改變自己的計劃——重返自己的故鄉,貫徹自己的正義。

車子駛上了跨江大橋。隻要經過這裏,那個灰暗的世界又將重現眼前……

前方傳來一片嘈雜的聲音,耀眼的紅光不斷地回旋閃爍著,似乎有幾輛警車集結在一起。司機放慢了車子的速度,馮海則開始心跳加速。不安的感覺再度襲來,他的額頭上流出了冷汗。為了給自己勇氣,他把手伸進褲袋裏,緊緊地握住了左輪手槍。

“前麵那輛計程車,馬上停下來接受檢查!”擴音器的粗響驟然驚醒了他。

“掉頭、回去!!”馮海衝著司機吼道。

“可是……”“回去!!”緊張到極點的馮海不假思索地掏出手槍,頂住了司機的頭。

“哇,別亂來!”

車子急促地轉彎,發出了刺耳的鳴叫。還沒等馮海鎮靜下來,眼前又出現了那種閃爍不定的紅光——數輛警車從橋的那邊呼嘯著迎麵而來。往倒後鏡一看,後麵的警車也開動了。

“開快點!!”馮海喊道。

但是,前麵的警車突然間紛紛煞車,橫七豎八地排成了一道屏障,將大橋的過道完全堵住了。計程車司機慌忙的煞車,最終在離警車不到一百米的地方停住。

“可惡……”馮海拔掉安全帶,從後座爬到駕駛副座。與此同時,警察們跑步著衝了過來。馮海打開車門,挾持著司機倉皇下車,樣子變得十分難看。

“可惡、可惡……為什麼要追我啊,你們都想抓我嗎?!”馮海吼道。“我、我可是正義的!我殺的都是該死的人!”

“放下武器,立即投降!!”擴音器的嘯叫蓋過了他的聲音。

……

身體好熱,非常地熱。

大概是全身每一個細胞都在沸騰吧。

肺葉如同吹製中的炙態玻璃般膨脹,被吸入氣管的風仿佛通過煆冶得發紅的鋼鐵般暖得發燙。心髒就像高溫熔爐的核一樣吞吐卷動著灼熱的氣浪,猛烈地焚燒體腔、烘烤肌肉。於是,水分漸漸地被榨幹,所有的毛孔都在噴泄汗液、然後汙穢地粘在身上。也許,透過胸膛,也能看到那赤紅色的火焰在熊熊蔓延——他確實地感覺到,自己將燃為灰燼,再也得不到重生。

“不,我才不想死!”馮海喊道。“我沒有錯,我用不著被你們這群廢物抓住!”

他揪著司機搖搖晃晃地走了幾步,槍口一直頂在司機的腦袋上,警察們也不敢輕舉妄動。麵對著數十把手槍的包圍,馮海的情緒更加激昂了。

“你們究竟想幹什麼?!放著真正需要懲治的惡徒不管,這樣對我死纏爛打的算什麼?!我是製裁者,我不會被你們製裁!!”

他一邊喊著一邊向大橋的邊緣靠近,在司機的掩護下,他猛地翻身躍下欄杆——

“砰!”突如其來的一槍擊中了他的側腹,他渾然不知地摔了下去。

“別讓他跑了!”警察們急忙趕到欄杆邊察看。夜色很暗,再加上大橋的高度,江麵上黑黝黝的一片模糊,根本什麼都看不清楚。

“糟了,現在是洪汛期……”

……

好冷。

墜入水中的一瞬間,那種從體內彌漫出來的、有如蒸汽般的熱力消失了。

腦子並沒有變得清醒,反而像是被凍結了一樣失去了思考能力。肢體在徹骨的浪潮中浮浮沉沉,嚴寒猶如針刺般滲入肌膚,內髒器官似乎正赤裸裸地浸泡在冰水之中。意識尚在、但感覺完全麻痹,整個人就像一塊泡沫塑料般隨波逐流。仰首凝視那連一點星光都沒有的漆黑天幕,頭顱裏充斥著瀑布擊石般的轟鳴。隨著身軀不斷地激蕩,腹部的傷口在水底下湧出像煙霧般的褐黃色血液,隻是他並沒有發覺到。

渾濁的江水不時地灌入耳鼻,令他幾欲窒息。假發、眼鏡都被衝走了,臉上的化裝也已經溶解。難道,自己會就這樣被江河吞沒,而在數日後成為一具腫脹不堪的屍體麼?

就在他瀕臨絕望的時候,他忽然想到了什麼。

於是他把右手從水裏舉了出來——

那把左輪手槍,仍然牢牢地握在手中。

“還在……”他喃喃地說道。

這是他與葉希初次見麵的時候,她送給他的禮物。

“我不能死!”滾燙的眼淚滑過臉龐,他咬緊牙根,奮力地向岸邊遊去。無論如何都不能這麼死去,因為自己有生存下去的理由、即使是隻有自己承認的理由。現實或許一直都會那麼糟糕,但隻要堅持下去的話,總會有快樂而滿足的一天吧……

憑著堅韌的意誌,他硬是橫越洪流,爬上了堤壩下的淺灘。繃緊的神經一下子鬆懈,他渾身脫力般地跪倒,同時急促而混亂的喘息。胸口的沉悶感令他咳嗽了幾聲,突然間有兩個黑影在遠處一晃!

“該死的警察!”剛剛平穩的內心瞬間被撕裂,他條件反射地舉起手槍,隨即憤怒地扣下扳機。

“砰砰砰!啪啪啪啪……”

兩個黑影倒了下去,再也沒有動彈。連續開了幾下空槍後,他顫抖地推出轉輪,然後從褲袋裏取出子彈、逐一填入彈巢。馮海搞錯了,他射殺的並不是警察,而是一對幽會中的情侶。槍聲暴露了他的位置,正追蹤他的警察們立刻循聲摸了過去。

微弱的月光無法驅散黑暗,堤壩上樹影婆娑、淺灘邊雜草搖曳,仿佛到處都是鬼魅般的影子。他的呼吸越來越快,身體像弓一樣彎著,睜大了的瞳孔裏寫滿了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