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時第一次回國, 是三年前,他姐婚禮前一天。
第二天,他親自把他姐姐的手交到了另一個男人手裏, 他姐笑得蠻收斂的, 後來那抹笑被姐夫全盤接收了。
他有些傷感, 鬆開溫飲手的那一刹那,心裏仿佛丟了什麼東西。
溫時一直沒有告訴溫飲的一個秘密是,小時候他每次去外婆家,都是父親親自送去的,而在溫家倒台很久之後, 他才知道, 每次父親把他安全送到外婆家後並沒有立刻離開。
溫談鶴說他會在附近的旅館裏住兩天再走。
溫談鶴當然不可以出現在林家人麵前, 小時候溫時不明白, 卻還是遵守父親的教誨,奶聲奶氣告訴外婆說是家裏的司機送他過來的。
所有人都信了。
溫時對溫談鶴說,他在外婆麵前說“我不喜歡那個媽媽”,溫談鶴難得衝他發火了, 卻沒有說他究竟錯在哪裏。
於是溫時謹記銘心, 從此便不在任何人麵前提前那位死去的媽媽,林竹聲。
林竹聲曾經來看過他, 是在學校門口。
那天司機來遲了, 溫時在門口等啊等,偶然看見不遠處站著一個漂亮的女人,他覺得很眼熟, 也覺得親切,所以漂亮女人跟他聊天的時候他一點也不設防,直到女人問他關於親生母親的問題,他才驀然警覺起來,硬邦邦拋下一句我不喜歡那個人,女人眼裏的光漸漸暗下去。
溫時一開始沒有認出來那個漂亮女人就是他親生母親,等他認出來的那天,林竹聲已經死了很多年。
得知真相的那一天,他跌跌撞撞跑到林竹聲的墓前,這個地方溫飲來過很多次,他有時候也會跟著一起來,他知道溫飲很愛這位母親,因此他從不會在溫飲麵前提起林竹聲的話題。
可是那一天,他完全不知道該如何麵對這尊墳墓。
看管墓園的老人家有個孫子,似乎對於墓地這些東西並不忌諱,小男孩看他一直蹲在這兒哭,就跑過來給他遞了兩張紙。
之後他去山上的蒲廟寺待了幾天。
他當然沒想過出家,隻是心裏的情緒實在難以壓抑,他隻能去寺廟請求佛祖幫忙,寺廟方丈給他念了幾天經,溫時甚至錯覺自己已經出了家。
方丈說,施主該回去了。
溫時神智迷糊地下了山,在最近的農家小旅館裏住下。
小旅館是一對年輕夫妻經營的,他們看起來很恩愛,每天都很忙碌,臉上卻總是笑容滿麵。
他們有一對可愛的兒女,也是姐姐和弟弟,姐姐總會欺負弟弟,每次弟弟被欺負得要哭的時候,姐姐就會湊過去親親弟弟的腦袋,變魔法似的從背後變出一根棒棒糖,弟弟就停止了哭泣。
那一瞬間,溫時很恨自己記不得小時候的事,也許他小時候溫飲也會這麼欺負他,也許溫飲欺負他的時候,爸爸媽媽會過來拍他們倆腦袋,也許他也曾經抱著林竹聲放肆地撒嬌說媽媽媽媽我想吃糖。
可是他一點兒也不記得了,甚至連一張照片都看不見,奶奶為了徹底抹殺林竹聲,一張照片都沒有留下。
他想不通很多事,每天都過得渾渾噩噩,夜深人靜的時候他甚至想過,如果這時有人給他遞一把刀,也許他會輕輕剖開自己的胸口,看看裏麵的心髒是不是還在跳動。
溫飲受傷的事他是從小旅館的地方新聞上看見的,他丟了手機,一直沒有上網,第一時間看見溫飲受傷的新聞時他慌得不行,小時候看見的林竹聲的臉慢慢和溫飲的相互交疊,原來她們居然如此相像。
溫家倒了台,爺爺奶奶相繼住院,父親忙碌不已,他回去那天,溫家老宅一片冷寂,與他小時候記憶裏的莊重嚴肅截然相反。
從此以後,溫家再也不是溫家。
溫家的股,有個叫謝酌的陌生人入股百分之六十。
不久後,溫時出國了。
第一年,溫飲與祁邀結婚,他在晝夜不分的學習裏請假回來參加婚禮。
溫貝貝也來了,整個溫家隻有他和溫貝貝來了。
他們站在一塊兒,親眼看著前麵的姐姐和姐夫接吻,畫麵美好得不像話。
溫時想,苦盡甘來不是沒有道理的,上半輩子吃了多少苦,下半輩子命運就給你雙倍的糖。
至於自己,活了二十來年,得過且過,錯犯下不少,糖也沒少吃,下半輩子估計就隻能靠喝放糖的咖啡過日子了。
第四年,他結束學業回到溫家,執掌了破敗不堪的溫家產業,破產倒是不至於,靠著這個趨勢下去,估計還能堅持個幾年,也許是背後動手的那個人故意留下的機會。
溫時不想去猜究竟是誰把溫家搞成這樣的——或許是林竹聲在天之靈,他隻是覺得自己該贖罪,溫家那些人也該贖罪。
有些人老了,就應該退居後線享享清福,有些人手太長,他就隻能提刀砍了,有些人吃得太飽,他就隻好給他們找點兒樂趣。
溫談鶴年紀大了,溫時剛回來他就主動離開公司,去了山裏開了所小學,在那兒做個普通的數學老師。
高妍沒有跟他一起去,她陪著溫貝貝去了國外的大學,這四年也回來了。
溫貝貝進了公司實習,還帶了個朋友一起過來實習。
溫貝貝和她朋友關係很好,大學認識的,他鄉遇故人自然親切不已,四年下來就混成了好友,更何況,明知道她們家現在的情況還願意跟她玩兒的,很少。
令人驚訝的是,溫貝貝這位朋友能力居然挺不錯。
溫時第一次跟她有所交流是在一次加班之後,公司的人基本都下班了,他本想留在總裁室隔間將就著過一夜,後來想到家裏養了一隻貓——這貓是溫飲送他的,溫飲養了貓才知道她對貓輕微過敏——這貓沒有人喂,祖宗餓起來能掀翻他整個家。
溫時沒有住大宅,隻買了間小公寓,跟溫飲之前住的那種差不多,三室一廳,貓祖宗上翻下跳一頓之後,收拾起來還挺麻煩。
他一邊頭疼地帶上門,一邊往門口走,正好撞見有點眼熟的小姑娘拿著手機往外走,手機開了手電筒,她沒有打開這裏的燈。
猛然撞見還有人,小姑娘嚇了一跳,把手電筒的光往溫時臉上照。
溫時這些天睡眠不足——不單單是這些天,他很久沒有睡好覺了——加上被燈這麼一晃,頭疼,有點煩躁。
但他壓抑住了心裏的燥,隻淡淡問她怎麼還沒走。
小姑娘很快冷靜下來,道了聲歉,說她手機丟這兒了,回來拿手機。
溫時不置可否。
其實想想,他們現在這個公司搖搖欲墜,居然還有年輕小姑娘願意來這兒耗費年華,蠻不容易的,至於是不是間諜,溫時覺得這件事還是明天再想吧,他很累。
秉著良好教養,他順口問了句小姑娘要不要送,這種話很大程度上隻能算是客套,沒想到小姑娘隻是停了兩秒鍾就幹脆地應了。
倒是順路,小姑娘就住他家附近,送到門口他拐個彎再開個十來分鍾就到家了。
貓祖宗見他回來,不依不饒撲上來蹭他的腿,他隨便弄了點兒貓糧糊弄過去,連澡也沒洗就倒在沙發上睡著了——這一點和他姐夫有點像,隻不過溫時不知道。
第二天早上去辦公室,他發現辦公桌上多了一份早餐,沒有署名。
幾個月下來,公司的同事大多了解他的性格,私下都在討論他以前是個挺陽光的大男孩,出了趟國回來就沾上了些許冷漠氣息。
他對這些置若罔聞,冷漠的確挺冷漠,隻不過不是對別人冷漠,他隻是想漠視自己的內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