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更多時間用於建立射擊掩體,沉重的民二四式重機槍又不便轉移陣地,因為掩護火力不足,因為警戒兵力不夠,為免顯眼,這一次胡義沒有選擇利用房屋,而是將重機槍位架設在某個麵臨南郊的院牆一角,直接用機槍打開了一個麵南的射擊孔,又命羅富貴用尋來的鐵錘稍微錘砸,射擊範圍立即開闊了;直角牆角內外磚土碎滿地,正麵院牆和一側院牆形成了半包圍形掩體。
水注滿了冷卻筒,扭緊塞子,最後幾滴殘水滑下了機槍墜地,在冷卻筒外留下清晰泥痕;滿倉撇下水桶,看著待機的重機槍茫然著;胡義就位在機槍後,豎起表尺,終於頭也不抬地說:“滾吧。”
“其實……我……想留在這。”滿倉繼續茫然著,單膝跪在重機槍旁,呆呆看著重機槍,因為給機槍加水弄得一身偽軍軍裝泥汙不堪:“我能打鬼子……我想打鬼子。我隻是……我……”
“滾。”機槍機柄被胡義推入位,這個字被他說得很淡,無任何感情色彩,他仿佛根本沒聽到滿倉在囁嚅著什麼,視線已經穿過表尺,穿過射擊孔,靜靜注視南方的開闊綠色,三連開始突圍了,一個個灰色身影起伏在綠色中,倉惶著,狼狽著,迫不得已著,逐漸起伏成線,起伏成麵,槍聲便開始響了。
……
戰場的聲音是最震懾的交響,馬良奔跑在這場交響樂裏,在子彈呼嘯聲中翻過牆,在榴彈爆炸聲中踉蹌於巷,衝擊波掀飛的石子擦劃過他的身體,好像彈片劃過一樣,撕裂衣服,扯開皮膚,拉出血跡。三連在突圍,胡義正在用重機槍掩護三連突圍,卻沒有人能掩護胡義,這讓馬良感到深深的痛苦和無力,憑他一個人無法為胡義築起向北的防風牆。
三連五排的陣地位於重機槍右翼,在鎮裏時已經沒了半個排包括排長,他們卡著幾棟房舍朝南零星射擊,補位排長是被小紅纓指定的,正在為眼前的戰鬥無謂焦急,回頭時,馬良剛剛衝出一片浮灰現身。
“留下兩個再向西五十米做哨,其餘人都跟我往北,否則鬼子很快就會透過來!”馬良的喊聲在槍聲中仍然清晰,帶著焦急與武斷,那張灰臉早已無法辨認表情。
沒人應答,沒人願意應答,因為這是一場關於突圍的戰鬥,誰都知道此刻還要掉頭向北進鎮意味著什麼,也因為馬良隻是九連的馬良,不像小紅纓是獨立團的小紅纓。
新任五排長環視左右,發現戰士們的猶豫目光正在向他彙集,於是努力朝馬良挺胸:“胡連長給我們的任務是掩護突圍,然後成為三連後隊隨同撤出並斷後。”
“如果重機槍沒了,你以為你們還有命做後隊撤出?”
“現在……我……也是排長。”
“學會執行命令了?是麼?”
某戰士不禁脫口:“執行命令是軍人天職。三連不是九連!”
槍聲依舊,那挺民二四重機槍的瘋狂怒吼極其清晰,一次又一次將歪把子機槍的聲音壓製得斷斷續續喘不上氣,馬良那下意識攥緊的指節變得發白,他一樣覺得喘不上氣,像是要窒息。馬良難過了,不是為他自己;馬良難過了,恨自己到現在居然還長著一顆心,所以覺得自己不如流鼻涕,也不如石成。
於是,馬良瘋狂撲向最後說話那個兵,他想要扼死些什麼,親手扼死,或者自己被扼死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