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畫60(1 / 3)

李明溪像是沒有聽懂,問:“怎麼了?”

朱懷鏡在床沿坐下,說:“屋子怎麼搞得這麼亂?亂七八糟的東西全堆在屋中間幹什麼?”

李明溪臉紅了,說:“懷鏡,你平常老是叫我瘋子,我隻怕是要瘋了。這一段我莫名其妙地膽怯,不管白天晚上,走路時總覺得腳後跟兒拖著一股冷風,叫我不寒而栗。尤其是晚上,總是噩夢不斷。每天晚上都夢見有些凶神惡煞的人破牆而入。真的懷鏡,我的精神幾乎要崩潰了。”

李明溪倦怠的麵容、畏怯的眼神、低沉的語調,很有感染力,朱懷鏡感覺身上冷颼颼地麻了一陣。但他不想讓自己的感動流露出來,反而笑了,說:“你能夠說自己快瘋了,說明你不會瘋的。怎麼回事?是不是這次畫展發了財,擔心有人打劫?”

李明溪腦袋晃動著,看不出是搖頭還是點頭。他雙手抱著肩,給人冬天的感覺。可時令早已是夏天了。

朱懷鏡見他這樣子,連開玩笑的心思都沒有了,正經說:“你這回真的發了,可以考慮買套房子,娶個老婆。你一個人過日子,不是個話。”

李明溪這時蹲在一個角落裏了,仍舊雙手抱著肩,像是很冷。他就這麼蹲在那裏,兩眼直勾勾的,聽著朱懷鏡說話。突然,李明溪猛地回頭望了身後一眼,像發現背後有一條蛇或別的什麼嚇人的東西,忙站了起來,回到屋子中間來了。朱懷鏡馬上意識到自己剛才是對著個空屋子說話,這瘋子根本就不在聽,而是沉溺在他自己那恐懼的狂想裏。朱懷鏡心想這李明溪隻怕真的會瘋,不禁心生憐憫了。“明溪,我不知你問題出在哪裏,為什麼這麼害怕?要是擔心你的那些寶貝畫叫人打劫,可不可由我替你保管?”朱懷鏡覺得自己這話很真誠。

說到畫,李明溪眼睛亮了一下,可這光亮隻像流星一樣稍縱即逝。他歎了一聲,說:“我發現我腦子隻怕是有問題了。就說畫,有時我把它看成命根子似的,幾乎不能容忍別人碰它。可過了一會兒,我又會覺得它不過就是一張紙上塗了些髒兮兮的顏色。所謂藝術,隻是人們意念中虛幻的景象。這大概同人們吸毒之後的感覺一樣。總是這樣,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成天在我腦子裏翻來覆去,很折磨人。”

如果真像李明溪所說,朱懷鏡就拿不準這人此時此刻是清醒還是糊塗了。不過他知道同李明溪說話,該怎樣就怎樣,繞再多的彎子都沒有意義,何況他現在已是似瘋非瘋了。這麼一想,朱懷鏡就直截了當地問:“明溪,你那幅《寒林圖》硬是不肯脫手?有人想買哩!”

李明溪把頭重重地搖著,像是裏麵鑽進了許多螞蟻。他搖了半天頭,才說:“我就不明白那畫真的值得那麼多錢!天底下的人隻怕都有病了。你不用說誰想買了,你要的話,拿去吧。”

朱懷鏡沒想到李明溪會這麼輕而易舉地就把畫送給他,驚得嘴巴都合不攏了。他意識到這人隻怕是快瘋了。又怕他一會兒清醒過來反悔,忙問:“那畫在哪裏?”

李明溪把手懶懶地抬了一下,就沒精打采了。朱懷鏡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打開書櫃下麵的門,見裏麵放著些畫。這些寶貝就這麼胡亂堆著,朱懷鏡感到十分可惜。他翻了一會兒,才翻到那幅《寒林圖》。他把畫拿在手裏,麵對一攤爛泥般的李明溪,心裏還是有些過意不去。可李明溪兩眼茫然,似乎身處另一個世界。見這景況,朱懷鏡客氣話都顧不上說,隻拍拍李明溪的肩,叫他好好休息,就告辭了。出了門,朱懷鏡左右兩手是兩種不同的感覺。他右手拿著《寒林圖》,感覺自己簡直是握著當代中國美術史的一部分。他想,因為吳居一的緣故,這幅《寒林圖》注定會載入中國當代美術史的。而圍繞這幅畫發生的故事,隻要文人們稍加敷衍,就會很具傳奇色彩。他的左手因為剛才拍了李明溪的肩,碰著了那暴露而冷硬的肩胛骨,就像觸摸到了骷髏,叫他很不舒服。他禁不住勾攏幾個指頭在掌心擦了擦,想擺脫這種不祥的感覺。

朱懷鏡開著車往回趕。他已忘記了李明溪那死硬的肩胛骨,心裏隻為《寒林圖》興奮。這畫太珍貴了,目前已值二十八萬人民幣啊!美院這一帶比較安靜,晚上更顯清幽了。過往車輛很少,公路兩旁的民居掩映在林蔭裏,窗口的燈光柔和而溫馨。朱懷鏡卻全然沒有注意到這番寧靜,興奮的情緒在他的腦海裏洶湧著。突然,朱懷鏡兩眼一亮,腦子一震,感覺幾乎進入了另一重天地。原來,他駕車拐了一個彎,前麵就是車流如織、霓虹閃爍的大街了。離街口還有幾百米,朱懷鏡把車靠邊停了下來。眼前熙熙攘攘的景況,竟叫他感到無比落寞。真是莫名其妙!這麼神經兮兮的,是不是受了李明溪的感染?他想放鬆自己,便使勁地搖頭,大笑著自嘲。別這麼小家子氣!別這麼神經病!可他的自嘲並不奏效,落寞的心境裏又增添了幾分惆悵。在他眼裏,前麵夜總會和酒樓的霓虹燈將大紅大紫演繹成一種叫人絕望的淒豔。他感覺鼻子裏麵有些發酸,似乎眼淚快流下來了。可他的眼睛隻是隨著鼻子裏的那陣酸楚微微地熱了一下,流不出一滴淚水。剛才在李明溪那裏,那瘋子的情緒真的感染了他,他十分同情這位朋友,可他卻用玩笑掩飾了。這世界,沒有真誠的卻在假扮真誠,有真誠的卻要掩飾真誠。

朱懷鏡獨自感歎了好一會兒,直到真的認為自己很可笑了,才開車繼續趕路。他將車頂前方的小鏡子扳下來,對著鏡子扮出一副老成而嚴肅的臉。他確信這副麵孔同他熟悉的那些麵孔擺在一起,人們看不出什麼區別的。

進了**大院,朱懷鏡看看手表,才八點多。還早,幹脆把畫送到柳秘書長家裏去算了。他先把車子停進車庫,再往柳秘書長家裏去。路過辦公樓,見皮市長的辦公室亮著燈光。朱懷鏡猛然有一陣尿急的感覺,雙腿發僵,肛門緊縮,背上生汗。心想,這畫為什麼要送給柳子風呢?怎麼不可以送給皮市長?朱懷鏡忙去自己辦公室,取了打印好了的皮市長論文,拿著畫去皮市長辦公室。上了樓,又擔心柳秘書長是不是也同皮市長在一塊兒。他便回頭看了看柳秘書長的辦公室,黑著燈。他猜想柳秘書長沒有來,要不然他的辦公室也會亮著燈的。

果然隻有皮市長一個人在辦公室批閱文件。見朱懷鏡敲門進去,皮市長抬頭招呼一聲:“懷鏡,有什麼事?”仍舊低頭看文件。

朱懷鏡回道:“按您的指示,給《荊都日報》寫了篇文章,送給您審閱。”

皮市長抬頭望著朱懷鏡,笑道:“我就不看了吧。你起草的,我放心。”他話是這麼說,手卻伸了過來。

朱懷鏡便把文章遞了上去,說:“還是請皮市長過過目,不然我心裏沒有底。”

皮市長接過文章就準備低頭了。朱懷鏡知道,皮市長一低頭,他就得告辭。他便沒等皮市長把頭低下去,搶著說:“皮市長,還有個事要向您彙報。這回商品交易會上,日本商人出高價都沒有買走的那幅《寒林圖》,李明溪先生送給我了。我說太昂貴了,受之有愧,李先生卻說情義無價,叫我拿來。我和李先生是很好的朋友。拿回來以後,我想我哪配受這麼好的東西,還是送給皮市長您吧。”

皮市長的頭果然低不下去了,而是枕在高高的皮靠背上,朗聲笑道:“懷鏡會說話,懷鏡會說話。”

朱懷鏡便把畫小心打開,讓皮市長再欣賞一會兒,又徐徐卷了起來,放在皮市長的桌上。皮市長微笑著點點頭,說:“就是吳居一的名字值錢啊!”朱懷鏡忙說是是,心裏卻為李明溪叫冤枉。皮市長關於這幅畫隻說了這麼一句,就不說了,而是扯到一些工作上的事情。朱懷鏡知道皮市長關於工作上的事也是隨便說說的,為的隻是避開老是談論那幅畫。因為那畫目前畢竟值二十八萬,說多了難免尷尬。朱懷鏡對皮市長隨便說的工作上的事很認真地回答了幾句,說盡快落實皮市長的指示,不再打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