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畫67(1 / 3)

“沒有事了,沒有事了。謝謝。”朱懷鏡一語雙關,卻表現得不動聲色。電話裏說話不安全,兩人這麼沒事似的打了一場啞謎,把要說的事說了,要通報的信息也通報了。

放下電話,朱懷鏡掏出那個神秘的簿子,翻開一看,見龍文到底還算有心人,把每一次交錢的時間、地點、雙方說了什麼話,都一一記錄下來了。幹脆毀掉它算了,朱懷鏡想。他左右看看,見不方便在辦公室焚燒,就想去廁所裏蹲著,一點點撕碎了,放水衝走。他扯了手紙,去了廁所,選最裏麵的蹲位蹲下,關了門。他取出簿子,一項一項細看,見每次有十多萬的,有五萬八萬的,多是龍文送到張天奇家裏,也有幾次送到他辦公室。張天奇次次都要求龍文注意方法,別把好事辦壞了。龍文總是打包票,說萬無一失。待朱懷鏡看完全部記錄,他便不想毀這簿子了。心想幹嗎毀了呢?天底下不會有第三個人想到有這麼個東西留在他手裏的。何不保存著?世界上的事情誰料得準?說不定哪天這玩意兒能派上什麼用場也不一定!朱懷鏡感到一陣莫名其妙的激動。一激動,就真的有便意了。今天他總覺得自己辦成了一件大事,很有成就感,便全身放鬆,痛痛快快地拉了個幹淨。完事了,回到辦公室,將那簿子鎖進保險櫃裏。

晚上,朱懷鏡很想去看看玉琴。好些天沒有去看她了,心裏有時堵得慌。幾個月前,玉琴剛接手總經理位置,就碰著市裏抓廉政建設,生意冷淡,營業額一天比一天減少。就有人開始說風涼話:女人就是女人,幹不了大事。玉琴偏是個要強的,拚著老命想辦法,非把生意做上去不可。她成天起早貪黑,每天都是精疲力竭的樣子。人也瘦了一大圈。兩人原來堅持每天清早去打網球的,現在也不去了。偶爾聚聚,彼此都不能盡興。朱懷鏡看著為玉琴著急,卻愛莫能助。還算好,廉政建設風頭很快就過去了,龍興大酒店的生意慢慢紅火起來。可是奇怪,兩人親熱起來卻遲遲找不回原來的感覺。每次,朱懷鏡臨去之前,都興衝衝的,想著兩人的事,就滿腦子形象思維,恨不能馬上就見到玉琴。可幾乎沒有一次叫兩人感覺淋漓盡致的。他今天下午本來很興奮,後來想著張天奇的事,越想越害怕。他擔心自己的情緒影響玉琴,便呆在家裏了。這個晚上,朱懷鏡通宵沒有合眼。窗外落葉沙沙,秋越來越深了。白天他沒想那麼多,隻一心為張天奇幫忙。現在覺得自己那麼苦口婆心勸導龍文,差不多隻是在炫耀口才和智慧。深夜裏,人的思維很誇張,又容易沮喪。想象著這個案子移交司法部門後可能發生的情況,朱懷鏡便害怕起來。他盼著天亮,見了太陽,感覺或許會好些吧。

第二天,正好是星期六。朱懷鏡遲遲才起了床,腦袋漲漲地發痛。吃了早飯,不知要做什麼。他念著玉琴,卻不想去她那裏。自己的情緒太壞了,去了兩人過不好的。再說玉琴也忙。可這麼呆在家裏,也憋得慌,還會讓香妹起疑心。朱懷鏡便找了個借口獨自出去了。

一個人走在街上,神色凝重,沒有目的。偶爾見了熟人,便馬上換上一副笑臉,打個招呼。走著走著,就到了市政協大院外麵了。好久沒見曾俚了,想幹脆進去看看。

政協院子裏麵也已是秋葉滿地,又是休息日,頗有幾分冷清。朱懷鏡徑直上了政協辦公樓三樓的荊都民聲報社。他原想曾俚一定又窩在房裏看書的,卻見他呆在辦公室裏,正伏案寫著什麼。曾俚見了朱懷鏡,忙起身請他坐。“休息日,也忙著寫大文章?”朱懷鏡問。曾俚搖頭說:“哪是什麼大文章,幾句感想而已。對不起,開水是昨天的,衝不起茶葉,將就著喝杯白開水吧。”曾俚說著就倒了杯白開水遞給朱懷鏡。兩人不怎麼拘禮,朱懷鏡便拿過曾俚麵前的稿子,見曾俚正在寫一篇隨筆,題目是《誰該懺悔》。他才看了幾行,曾俚便歎了聲,拿著張報紙,說:“懷鏡,我昨天晚上看了這篇文章,感慨萬千,夜不能寐。一九六二年,陝西戶縣三位農民,寫了這篇文章,叫《當前形勢感懷》。文章不到一萬字,但它所表現的理論勇氣和愛國之情真叫人感動。他們聲明不是報喜,而是報憂,並針對當時的經濟困難提出了其實可行的對策。後來我們國家推行的家庭聯產承包責任製、取消價格雙軌製、放開市場等等,文章裏都有闡述,甚至還提出了社會主義初期的概念。他們懷著拳拳愛國之心,把這篇文章寄給了當時的公社黨委、縣委、地委、省委和中央。可是,就是這樣一篇文章,卻被當局定為大毒草。中國當代思想史上,這也被稱作光輝文獻,那也被稱作光輝文獻,我說這篇《當前形勢感懷》才真正稱得上中國思想史上的光輝文獻。曆史應該記住這三位農民的名字,他們是楊偉名、賈生財、趙振離。三個人後來受盡迫害,楊偉名還被活活整死了。我由此想起當年為馬寅初平反時,一位國家領導人看了有關馬寅初的案卷,不由得感慨萬千,含著眼淚說,共產黨應該起誓,不能再迫害知識分子了。”

朱懷鏡接過報紙,看著這篇讓曾俚大動感情的《當前形勢感懷》。曾俚卻仍隻顧他自己說話:“這三位農民,楊偉名隻讀過三年私塾,賈生財不識字,趙振離小學文化。但他們的理論見識應該令當時和現在的一些所謂理論家、思想家汗顏。真正的理論從來都是樸實的,而不是玄而又玄的概念堆積,更不是某種個人意誌的膨脹。我甚至認為,目前中國思想界、經濟界沒有真正的理論家。那麼多的當紅學者,要麼是奏折派,隻知看上麵的眼色,見上麵需要什麼理論,他們就拋出什麼貨色;要麼是注經派,尖著耳朵聆聽聖旨,然後引經據典把聖旨理論化;要麼是牙慧派,仗著懂了幾句外語,從國外的理論餐桌上收拾些殘湯冷羹,一鍋煮了,再熱騰騰地端出來。麵對這三位農民,曆史應該懺悔,現實應當羞愧。”

朱懷鏡一邊聽著曾俚發感慨,一邊看完了三位農民在三十多年前寫的文章,觸動果然很大。但他隻是淡然一笑,說:“當時這三位農民沒有被立即處決就不錯了。”

曾俚驚愕道:“你還說這種話?看了這篇文章你竟無動於衷?可見你久在官場,麻木不仁了。”

朱懷鏡說:“不是麻木不仁,我是客觀地分析這事。政治服從需要,並不服從理性。我在一本書裏看到這麼一個故事。有個西方國家當年也很專製,卻偏出了一位很有思想的作家,這位作家寫了大量不正統的書,惹怒了當局。當局派一位官員去找這位作家交涉,因為這位官員是作家小時候很要好的朋友。這位官員先是直言不諱,指責老朋友的書籍是如何大逆不道,荒謬絕倫,攪亂視聽,危害國家,奉勸作家不要再散布這些謬論了。作家憤怒地陳述,說自己的思想是如何地符合民意,順應曆史,並且說自己將因這些著述而不朽,遺臭萬年的恰恰是現在這逆曆史潮流而動的反動**!那位官員便冷冷一笑,說:“老兄,難道世界上的人就隻有你聰明?誰不知道你說的句句在理?但現實不需要你的理論。如果你不聽勸阻,我們可以讓你在曆史中不朽,但你得馬上從現實中消失。”

曾俚聽了,怔怔的,悵然若失,半天才揚首浩歎:“是啊,有位哲人說過,人類理性有兩個源頭,而社會發展隻有一條河床。”

朱懷鏡本來是準備出來散散心的,順道看看曾俚,不料一見麵又聽他講這麼沉重的話題,真是沒勁兒。曾俚的確令人敬佩,卻不會讓人喜歡。朱懷鏡又拿起曾俚的隨筆,看了起來。曾俚從三位農民當年的遭遇說開去,借題發揮,文筆很是犀利。文章沒有寫完。“曾俚,”朱懷鏡放下稿子,笑了起來,“你的文章真有些魯迅風骨哩。”曾俚淡然一笑,謙虛道:“哪裏啊,怎麼敢同魯迅先生比?”朱懷鏡越發笑了,“你當我是在稱讚你?確實,我們從小接受的教育就是要學習魯迅先生。後來我才慢慢知道,這話說說可以,當不得真的。魯迅先生是真學得的?你別傻了。我……”朱懷鏡沒說完,手機響了。一接,是方明遠打來的:“喂,懷鏡,皮市長要去打網球,他指名要你也去。”朱懷鏡忙站了起來,問:“在哪裏打?你現在在哪裏?”方明遠回道:“還是去南天體育館。我在皮市長家樓下,皮市長馬上下來。你在哪裏?”朱懷鏡說:“你們別管我,我自己來就是了。”關了手機,朱懷鏡準備告辭,笑著對曾俚說:“老兄,我說你呀,別管那麼多的事。你願意委屈自己呢,寫點應景文章,在工資外掙點稿費,把自己日子過好一點。不想委屈自己呢,就躲在家裏由著自己的性子寫,可別忙著拿出來發表,藏之名山,傳之後人吧。我知道你關心國家大事,但是就像你不能真學魯迅一樣,當不得真的。誰真的要你關心國家大事?我們都是小人物,就安安分分地過日子啊。記住我的話,不會錯的。”

朱懷鏡把憤怒的曾俚丟在辦公室,獨自下樓,快步走出大院,攔了輛的士,直奔南天體育館。也怪,朱懷鏡不再疲憊,心情也好多了。進網球館門時,他在心裏同自己打賭,今天要是陳雁不在場,他就是龜兒子。

皮傑的天馬娛樂城竣工開業了。朱懷鏡和方明遠都被邀請參加開業典禮。但皮市長關照兩位不要去,免得無端地生出什麼話來。他們隻好同皮傑解釋了。皮傑發了老頭子一通牢騷,說過一段專門請二位一次。可司馬副市長應皮傑恭請,去了,親自為娛樂城剪了彩。他是分管財貿的市**領導,參加開業典禮似也在情理之中。這已讓皮傑掙足麵子了。朱懷鏡是過後才知道司馬副市長去為娛樂城剪彩的,覺得中間的文章耐人尋味。因為他知道皮市長和司馬副市長兩人私下裏不和睦。依著老百姓,兩人若是有意見,你家有事,我眼睛都不朝你那一方望。可官場上的事,按常人的思維往往是想不通的。那就不去想吧。天馬娛樂城從開業那天起生意就很是興隆。這裏有高級餐廳、保齡球館、遊泳館、歌舞廳、KTV包房、茶屋、桑拿浴等,各種服務一應俱全。

向吉富貪汙稅款案果然辦得滴水不漏。案發三個月以後的一天晚上,朱懷鏡正在天馬娛樂城打保齡球,接到龍文的電話,說向吉富已被處決。這時的龍文早已是烏縣財政局局長了。按照朱懷鏡的囑咐,龍文在案子未結之前沒有給他打過一個電話。這三個月朱懷鏡也不太好受,他同玉琴總過不好,似乎所有的甜蜜都已隨風而逝,再也追不回來。兩人卻舍不得分手,都在努力想讓對方滿意。都是很成熟的人了,怎麼說分手就分手呢?可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勞的。兩人似乎都是在用理智維係著感情,不想顯得太孩子氣了。這同夫妻間礙於家庭觀念不想輕率離婚差不多。情人關係到了這一步,也許是不祥之兆吧。方明遠隔幾天就叫朱懷鏡一道陪皮市長打打網球,這會讓他獲得幾個小時的快樂。陳雁是每次都在場的,望著她在球場上輕巧地騰躍,她那迷人身段的造型瞬息萬變,令人回腸蕩氣。不過朱懷鏡這種時候的愉悅並不完全是因為陳雁。他是這樣一種人,哪怕自己有天大的事不開心,隻要同領導在一起,什麼都暫時煙消雲散。其實,讓他不開心的是同玉琴的感情,讓他擔心的卻是向吉富的案子。他希望早日接到龍文的電話,卻又怕接到他的電話。甚至有些後悔自己多管閑事。龍文也很謹慎,在自己頂過調查難關之後,仍然不敢給朱懷鏡打電話。硬是等到向吉富在槍聲中倒下了,他才在當天晚上打電話過來。兩人在電話裏也不像專門說這事兒,而是老朋友聊天,偶爾說到烏縣最近的新聞,隨便說起向吉富因什麼什麼罪被處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