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下有句老話:肚裏沒油,幹巴溜溜,看見豬跑,舔舔舌頭。
盧恩成打小架鳥遛狗,穿綢喝油,何曾受過“醃菜下粥”這般熬煎?吃了沒兩頓,肚腸裏的油水,便被醃菜條子,刮了個幹幹淨淨!
盧恩成來到賬房,貓著腰,輕手輕腳,縮著腳腕子朝前走。賬房先生楊翰傑,戴著個茶色圓坨眼鏡,正專心致誌地抄寫賬目。盧恩成繞到楊翰傑身後,兩手蒙住楊翰傑的雙眼,然後裝作女人腔調,“楊叔呀,猜我是誰?”
“少爺,別鬧,我這兒正忙哩……”楊翰傑鼻息略一抽動,便嗅到了盧恩成的頭油味兒,將毛筆放下,並不去掰盧恩成的手,“夫人交代多遍,沒她的憑條,任是誰來,一個子兒也不支!”
盧恩成無趣地鬆開雙手,胳膊肘搭在木櫃台上,笑著個苦瓜臉,“楊叔,就五塊錢……行麼?回頭我給我娘說去,絕不讓你為難!”楊翰傑笑笑,鼻子裏竄一股涼風,“莫說五塊錢,半個子兒都不成!夫人啥脾氣,少爺你該比我清楚哩……忍忍吧,興許沒兩天,夫人一改口,到時候,我一準借你,手印都不用你摁……”
盧恩成歪著嘴巴,兩手插在衣兜裏,悻悻地朝外走去,出門時,將頭發甩了兩甩,陽光下照,頭發的影子,像一隻怪鳥,翅膀撲扇。
一回屋,盧恩成四仰八叉躺在搖椅上,搖了幾搖,忿忿之氣,猶難平息!抬手抓過茶壺,一搖,沒水,“咣當”將茶壺一放,震得四周茶杯,接連蹦跳,脆響一串!丫鬟蓮惜正在隔壁絞窗花,被這一驚,剪刀一哆嗦,“雙鵲鬧梅”被剪成了“單鳥殘翅”,趕忙擱下剪刀,急步過來,看著歪斜的茶杯,“少爺,茶葉沒了,我就……”
盧恩成嘴巴一擰,沒接話茬,卻問:“那瘟婆娘去哪兒了?”
蓮惜怯生生低著頭,睫毛閃了幾閃,“少奶奶去觀音堂求簽了,剛走。”
盧恩成的老婆唐慧卿,娘家乃虛水河東岸的唐家,唐家雖不如盧家這般顯赫,但也算富足大戶。唐老爺習得好拳腳,早年間,因擅舞龍燈,入了一位前清太監的法眼,收其為義子。太監從京城來樂州隱居,伶仃一人,他一閉眼,滿滿一箱子宮裏的稀罕寶貝,全都姓了唐。盧福海盧老爺平素就喜歡把玩稀罕玩意兒,一來二往,與唐老爺成了玩友,再由玩友,成了親家。
洞房花燭夜,盧恩成受幾位布衣房老媽子的暗示,將一方白綾,墊於唐慧卿身下,結果,巫山雲雨春收盡,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
盧恩成心中極恨,卻苦無訴處,便將滿腹愁與恨,夜夜連本帶利傳播給唐慧卿。可是,夜複一夜,月複一月,年複一年,唐慧卿那小腹,卻似麥芽麵逢上壞酵頭,始終鼓脹不起來。
唐慧卿自艾自恨,常去藥堂找柳郎中,柳郎中把脈,開方,悉心調治,終不遂願,屢換郎中,大同小異。求子燒香,朝山飲泉,月婆妙方,異人施法,查閱古卷,遍訪四方,轉眼間,四年過去了,盧老爺想孫子想得心焦,唐老爺盼外孫盼得難熬,皆卻是連連失望……
盧恩成礙於父親與嶽丈之交情,未續二房,但關上家門,自是沒有好臉色,新仇舊恨一起算,算到最後,就算出了一個“瘟婆娘”的稱呼。
“磨爛犁鏵累死牛,這個瘟婆娘啊,沒盼頭……”盧恩成平平躺著,將腿架成個三角狀,腳脖子一扭一轉,“唉,天天燒香求簽,頂個屁!”
蓮惜雖是黃花大閨女,男女之事,自也通曉些許,聽見盧恩成說“磨爛犁鏵累死牛”這般話語,臉微微發燙,趕緊一埋頭,出去了。
盧恩成在搖椅上晃了幾晃,晃得肚子“咕嚕咕嚕”響,可一想到那醃菜下粥的滋味兒,又眉頭緊皺!不成,這樣下去,餓不死也得饞死……盧恩成一下從搖椅上坐起,竄到睡房,開抽屜,拉櫃子,翻箱子,一陣翻騰,卻沒找到啥可以換錢的好玩意兒。
盧恩成的視線,拴在了衣櫥上方那紅木大箱上,那是唐慧卿的陪嫁箱,以前盧恩成從未留意過,現在一琢磨:嗯,裏邊的值錢首飾,估計不會少!
紅木大箱被一把黃銅鎖,鎖得嚴絲合縫,密密實實,在盧恩成記憶裏,他壓根就沒見過箱子鑰匙。盧恩成搭著一個高獨凳,又踮起腳尖,眼睛貼在箱縫上,想一窺內裏,閉了左眼眯右眼,眯了右眼瞅左眼,卻啥也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