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陳叫山身上。
陳叫山環視眾人,而後,視線越過西牆,投向紅雲黃雲白雲扯成一片的天際,“如今這年景,誰能天天有烙餅吃?“
如此問題,何須回答,眾人皆知是盧家。
陳叫山兀自點頭,無盡延展的視線,倏而漸收,仿佛由千丈之長,縮短於三尺之短,兩眉朝內聚皺,神情充滿肅穆,眼簾映帶蒼涼,“大家想過沒有:倘是盧家不願放粥,任你牆外餓殍遍野,而關起門來,獨自吃糧,卻又如何?飽的飽,饑的饑,活的活,死的死,樂州仍是樂州,盧家照是盧家……“
“大家又想過沒有:待到來日,老天下雨,旱情緩解,莊稼有望,大家都各尋歸路,離開樂州。從此後,山轉水轉,各自為安,而盧家,除了得其仁善之名,耗去了無數糧食,其餘,又有什麼?“
暮色,若幽幽淡淡的墨汁,先從天上湧下,逐次下淌,漫過屋頂,淹過圍牆,繼而流到每個人的腳前,再緩緩上漲,人的麵目漸而模糊,城中燈火,星星而亮了。
眾人或輕或重,或高或低地歎息著,低首,垂眼,思慮,一言未發,隻聽陳叫山下文,“俺陳叫山,出身貧苦之家,並不懂得多少大仁大義,更無什麼高風亮節,但自古的老話,卻是知道:受人滴水之恩,自當湧泉相報!咱們吃盧家的糧食,受盧家的恩,卻為盧家做了什麼?”陳叫山說到此,站起身來,將手背於身後,語速陡然加快了些,“近日在城中四處轉看,俺發現,災民整日睡覺、發呆,諞傳,聊天,或是下棋,走方,打紙頁牌,抽著陀螺耍,就為了盼著天黑前,吃那一碗稠粥!第二天,又是無所事事,盼著吃粥……如此混天光,等日子,難道就不能有所改變?難道,就不能騰出點時間,使出些力氣,為盧家做些什麼嗎?”
陳叫山的眼前,又浮現出那些或蹲或坐,打紙頁牌的人,他們頭上插著草節、樹葉,臉上、背上、肚皮上塗著一道道土灰,時而罵娘,時而大笑,時而吐出一口濃痰,一臉的愜意與幸福……那滴溜溜轉動不停的陀螺,那一下下抽動的皮鞭,那滿臉的悠然自得……
“吃人家的糧食,受人家的恩,便心安理得,便以為這是天經地義?”陳叫山情緒激動起來,單手指天,一下下戳點著,猛一揮,“盧家並不欠咱們什麼!老輩人常說,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軟……哪裏能心安理得?怎麼會天經地義?有那些無所事事,混天光等日子的工夫,有那些下棋,走方,打紙頁牌的精力,有那些皮鞭抽著陀螺轉的力氣,為什麼就不能幫人家做些什麼?為什麼不想著法子,去報人家的恩情?不必說什麼餓著肚子沒力氣的話,人——如果懂得報恩,願意報恩,再沒有力氣,也能使出七分力來!受恩知恩,能報卻不報,算什麼堂堂男兒七尺漢?”
眾人沉默。
夜蟲低吟……
“唉,君子不受嗟來之食……”鄭半仙抄著兩手,唏噓萬般,忽又覺得自己說的話,似乎不太對味兒,便又噤若寒蟬了。
王鐵漢一直低頭若思,太陽穴鼓了兩鼓,眼皮向上一抬,手一拍膝蓋,忽地站起,“叫山兄弟說得好!受恩知恩,能報不報,算什麼堂堂男兒七尺漢?”
七慶始終蹲在地上在聽,至此,站起身來,伸伸懶腰,“山哥,其實這事兒,我們也倒想過……隻是,總得有個人來挑頭,去跟盧家說才成,要不然,人家隻當咱是白眼狼,吃了白吃……”
鵬飛走過來,將手搭在陳叫山肩膀上,“山哥,這事兒你去跟盧家說,要是我們去,沒準熱臉貼個冷屁股,人家還不樂意呢!”
“是啊,山哥去說說……說成了,我們都跟著一起幹!”眾人紛紛附和……
第二日,陳叫山仍是寅時起床,提水而飲,竹林晨練,而後,滿城轉看。待到太陽攀過城門樓子,地上的人影,不再那般溜長,方才叩響了盧家大門的門環。
開門的竟是二小姐盧芸香。門隻開了半尺寬一道縫,盧芸香一身白衣,本就消瘦,經門縫一看,愈顯細長。
“二小姐早——”但凡是陳叫山見過一麵的人,陳叫山便自此認得,略略欠身,笑著打了招呼。
門縫仍舊那麼寬,盧芸香定定打量陳叫山,不動,不言,不離,就像畫中之人,兩側紅色門扇,便似裱幅。
陳叫山笑容變淺,亦是一怔,倏然間,不知該言,或是不言,該推門,或是不推,該轉身離開,或是就這麼先站著。
“宅虎!宅虎……”盧芸香猛地大叫一聲,“哐當”將門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