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上的女人啼哭聲,嚶嚶昵昵的,不似悲慟,也非傷心,像夏日的蚊子,在夜空盤旋,尋不到采血解饞時的嗡叫。
陳叫山素來最聽不得女人哭,無論怎樣的哭腔,但凡聽見,心裏便不自在得很,勸慰也好,阻止也罷,聽其幽訴也成,隻求趕緊刹了聲,不要再讓那鬧心的柔腔弱調,令堂堂大老爺們兒,感到無所適從了。
陳叫山穿著的新布鞋,剛剛抬起一隻,聽見哭聲,停在樓梯半空,略一怔,重重地踩下去,大步便朝樓上去。
這一層樓的色調,較之樓下,全然不同了,走廊兩側牆上,皆刷成杏花色,欄杆的每根矮柱,也為杏花色。一路向前,一圓拱大門在眼前,上方掛了兩個金色搭鉤,一大束杏花色的紗巾,挽出一個花結,係在搭鉤上,對稱散垂拱門兩側,長長吊吊的,幾乎要拖到走廊的紅色毛毯上……
愈近,哭聲愈現,似有胭脂水粉的幽幽氣息,驅不散的煙霧一般,一股股地朝陳叫山鼻子裏鑽,陳叫山猛然停住步子,頭仰著,看著廊頂上的羊皮花燈,嘴角動動,“啊啊啊……啊嚏”一聲,震天炸地的一個噴嚏,驚得身後跟著幾個兵勇,猛地收腳,小小蹦了一下,屋裏的哭聲也嘎然而止了……
陳叫山推開拱門,“嘎唧”一聲門軸響,屋裏的六個女子,皆猛一轉頭,打量著陳叫山……
六個女子,形態各異:一人頭插象牙發簪,穿著個白袍子,坐在西式沙發上,見到陳叫山,非但不懼,且莞爾一笑,手裏捏著個小圓鏡,照著臉時,有意無意地以胳膊一帶,將白袍子撩開一角,蓮藕節節似的小腿,便露了出來;另有三人,穿黑、紅、雪青色旗袍,皆坐木椅上,翹著腿,隻看一眼陳叫山,便都眼睛朝上,睫毛忽忽閃,旗袍下擺伸出的繡花鞋子,半穿不穿,恰恰掛在腳尖上,晃晃悠悠;另有兩位,對襟素花衫子,黑色長裙,腦後垂著大辮子,粗黑油亮,斜搭身前來,手捏白手絹,眼睛紅紅的,看了陳叫山一眼,又將頭一低,抹起了眼角……
這興許便是混天王的六個姨太太吧?
陳叫山這麼自問著,四下看看,嗓子裏像堵了一口濃痰似的,“啊哼”了一聲,嘴巴張了張,想說什麼話,又沒說出,便將兩手背在身後,在屋裏踱了起來。
站在門口的幾個兵勇,早將陳叫山看作了太極灣未來的老大,其中一人,故意響亮地咳嗽了一聲,手捂在嘴上,眼珠子滴溜溜轉,而後將手放下來,“喂喂,我說……見著陳大哥,怎麼也不打個招呼?這……這有失禮數吧?”
兩位穿著素花衫子的女子,一下站起身來,捏著辮梢,微微彎腰,“陳……陳大哥好……”
那位穿紅色旗袍的女子,兩手在木椅扶手上一撐,站起,向前兩步,斜眼瞥了瞥陳叫山,腰肢若柳條般,綿而無骨,扭了扭,走到陳叫山跟前,頭低著,瞅著陳叫山穿著的新布鞋,視線上移,又移到陳叫山割破的衣襟,露出的疙裏疙瘩的腹肌蛋蛋,睫毛再一挑,看著陳叫山的臉,忽而將蘭花指一抖,從旗袍斜襟裏扯出一方手絹,捂著鼻子,“哎呀,陳大哥,你可算是來了呀……仗打了一宿,姐妹們一宿沒合眼……我說這天亮了,該有人來了,盼啊盼的,可算把陳大哥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