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嘉中領著薛靜怡,走到院壩北角,向右拐,過一段窄巷,來到了夥房前。
殺豬的師傅,已經將一頭兩百多斤重的大肥豬,在大木圈缸裏泡上,圈缸裏盛著滾燙的開水,熱煙騰騰……
殺豬師傅似乎不嫌燙,兩手一上一下地提、按,一次次將大肥豬沉浮於開水中,並手腕擰轉,太極高手打拳一般,攪動開水,借水之旋力,使大肥豬在圈缸裏轉動,一下抓豬頭在手,一下抓豬尾巴在手……
開水將大肥豬燙到了火候,殺豬師傅十指分開,連拍帶打,瞅準豬脖子處的鬃毛,手指緊揪,一拔一甩,將一把一把的黑色豬鬃毛,甩到了圈缸旁邊的簸籮裏……
殺豬師傅的動作,連貫、流暢、極富節奏感,拍、撥、拔、甩,隨著手指翻飛,身子亦一側一傾,腰裏係著的圍裙,隨之一張一張的……
“為什麼有些豬毛,飄在缸裏,不要了,有些豬毛要單另挑出來呢?”薛靜怡轉過頭來,看著唐嘉中的側臉。
“稀鬆軟遝的毛,當然就沒用了,可是豬脖子跟前的鬃毛,硬實得很,有大用處哩……”唐嘉中說著,便走到簸籮前,捏了一小撮豬鬃毛,用手指一撥,“你看,跟竹簽似的,又比竹簽更韌,做成刷子用,好用得很……”
薛靜怡便用手來觸摸那豬鬃毛,手指剛過來,唐嘉中手腕一抖,用豬鬃毛在薛靜怡的掌心掃了一下,頓時癢得薛靜怡一下縮回了手……
“髒兮兮的,你別往我身上弄啊……”薛靜怡極警惕地後退了半步。
“嗬嗬,髒兮兮?”唐嘉中笑著偏了頭,以極不認同的眼神,望了薛靜怡,“這東西,就是專門給愛幹淨的人用的,刷起衣服鞋子來,旮旮旯旯都能刷到,一點不留髒角落……”
唐嘉中說,每年開春跑船時,樂州的豬鬃毛,沿淩江運到漢口,再走長江水路,一下銷到大江南北了,緊俏得很!
薛靜怡看著唐嘉中說話時,嘴巴一動一動,帶動著下巴處一點點的絨絨胡須,一上一下,一長一短,映在太陽光裏,閃晃著明光,再加之唐嘉中說話專注時,眸子中的那份明澈,顴骨上積聚的力量之感,在薛靜怡看來,最好看不過了……
其實,薛靜怡怎不曉得豬鬃毛,怎不曉得豬鬃毛的用處?她就是要懵懂無知,什麼都不曉得,讓唐嘉中給她說,給她講……
意欲表現,言語專注的唐嘉中,是最好看的!
“我們那裏刷衣服鞋子,都用上海的洋絲刷子了……”薛靜怡大為感慨地,仿佛見了別有洞天的新奇一般,“沒想到這個東西,比洋絲刷子還好……”
唐嘉中先將一小撮豬鬃毛,重新放回到了簸籮裏,兩掌相合,轉著圈,一抹,拍拍兩手,又朝薛靜怡走過來,與薛靜怡麵對麵站了,眉頭凝然,牙齒刮磨著下嘴唇,深深歎了口氣,“其實,也不是啥東西都是洋人的好……”
唐嘉中的脊背後麵,正正頂著早晨的太陽,半圓形的金色光邊,恰恰安在了他的肩膀上,使得唐嘉中一側的臉,有些暗光,另一側臉,卻愈發明亮閃光,後頸處的濃密粗黑的頭發,自發根處便閃著紅紅綠綠的陽光……
唐嘉中像是天邊一般,又似咫尺之間,似在光明極致中,又似半暗半光中……
“我上學學說洋文,其實是賭著一口氣的,我就想看看,想知道,洋人們說的話,到底有多高明……”唐嘉中臉上出現了自信的笑容,臉一笑,一側臉上的陽光,便被抖散開了一樣,陽光越發明亮了,多了,“等我學了洋文,我才覺得,跟國文相比,洋文簡直淡得很,沒力得很,差得很!洋文就像是白開水,雖然可以喝,可以解渴,但沒有什麼味道可言。而國文呢,可是茶水,可以是高湯,可以是酒,可以是果汁,怎麼說怎麼有味兒,想要什麼味兒,就會有什麼味兒……”
唐嘉中是背對太陽的,薛靜怡卻是麵對太陽的,經過唐嘉中肩膀遮罩之後射來的陽光,似乎更金亮,更燦然,也更刺眼……
薛靜怡的眼睛睜不大,眉毛自就皺了,睫毛也忽閃閃地跳……
唐嘉中看出了薛靜怡被陽光刺眼,便說,“走,我們到那邊轉轉去……”
唐嘉中和薛靜怡轉身朝花園方向走去,看著兩人的背影,殺豬師傅便對一位提桶朝圈缸裏倒水的唐家夥計說,“你們唐少爺接了新媳婦了?”
“朱老三,別亂說,忙活你的,小心手上燙了泡!”唐家夥計不屑地說,“那姑娘是盧家三小姐的同學,你瞎咧咧個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