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打死的!”秋萍說,“被麻臉爺失手打死的……”
秋萍比樹螢先被抓,起先被關在一間小屋裏,窗戶很高,沒有墊腳的,想朝外看一眼都不行。屋外不時有雀聲,秋萍料想身處於一僻靜之地。每天隻吃一頓苞穀糊糊,比之在外麵食粥,更餓……
三天後,樹螢也被抓了過來,同時被抓來的,還有另外三個小姑娘。
五個人被關了一天,待當天深夜,她們皆被黑布蒙了眼睛,堵了嘴,扔在了板車上,用草簾蓋了,馬拉著板車,跑了大半宿……當眼睛上的黑布被取下時,就到了梁州城的萃棲樓。
“樹螢很倔,張嘴就罵人……”秋萍說,“一到梁州城那天,我們被關在後花園的密室裏,樹螢吼叫了一天,到晚上,嗓子都啞了,說不出話來了,跟我們隻能用手比劃了……”
陳叫山聽到這裏,站起身來,抓過桌子上的酒壇子,倒出一碗來,一仰脖子,一口喝幹了,又倒了一碗,坐回到了椅子上……
“過了兩天,全角兒們教我們頂碗……”秋萍說到這裏,下意識地朝窗戶瞅了一眼……陳叫山端著酒碗,搖了搖酒碗,看著酒影中的自己,“沒人,你接著說……”
秋萍說,全角兒們說頂碗是為了身子端正,要跪在地上頂,兩個護衛把樹螢摁下去,樹螢就又站起來,一連摔爛了三個瓷碗!樹螢就被拖了出去,挨了一頓打。秋萍晚上在寢室看見她時,她說她脊背癢癢,要秋萍幫她撓一撓,她胳膊動不了了。秋萍揭開她衣裳一看,背上全是皮鞭印子……
後來,樹螢被老鴇拉出去“試葷”,客人是一位瘦漢子,被樹螢咬破了肩膀,瘦漢子便將樹螢兩顆門牙打掉了!
樹螢拉開房門,要從三樓朝下跳,被瘦漢子給抱住了……
有天晚上,樹螢咬破了手指,扯了褥子上的棉布,說要寫告狀的血書。秋萍她們都不識字,勸她不要寫,說寫了也送不出去,可樹螢偏要寫!
隔壁寢室裏,有老鴇安插的眼線,興許是聽見了這邊的爭執,後來告訴了老鴇,樹螢又被打得死去活來……
過年饉下雨那天夜裏,護衛頭子麻臉爺喝了酒,說要給樹螢“****”,麻臉爺臉被抓花了,舌頭也被樹螢咬斷了,麻臉爺把樹螢拖到外麵打,樹螢腦袋被撞在了欄杆上,撞死了……
陳叫山直接抓過酒壇子,雙臂抱壇,大口大口地朝嘴裏灌酒,前胸衣服被酒淋了一大片……
“啪——”
陳叫山將酒壇朝桌子上一墩,眼睛微眯起來,抓了一雙筷子,“喀嚓”一下,單手折斷了,“樹螢死了,埋哪兒了?”
秋萍連連搖頭,驚懼地看著陳叫山,小姑娘都覺著陳叫山此際的表情,有些嚇人,蕉兒怯怯地說,“我們隻曉得,樹螢姐姐被人拖出去了,不曉得她埋哪裏了……”
兵荒馬亂的世道,遭遇年饉的歲月裏,餓死了人,撐脹死人,猶可算天命!可是,可是,樹螢這般的被人活活打死,令陳叫山感到胸膛裏,似乎被什麼東西,堵了個結結實實,嚴嚴實實,不透一絲兒縫隙……
在這混混亂亂的時局,有些人,該死,死個十次八次千百次,都是死有餘辜!可是,往往這一類的人,都在好好地活著,逍逍遙遙地活著。而有些人,本不該死,應該好好地活下去,哪怕食不果腹,衣不蔽體,尚餘一息,便該平平安安、平平淡淡地活下去……可是,這一些人,偏偏就以各種各樣的方式,死了,死得猶不瞑目,死得悄無聲息……
陳叫山踉踉蹌蹌後退幾步,重新坐在了椅子上,起先重重地朝後靠去,脊背死死貼在椅背上,而後,身子前傾,兩手撐住扶手,打量著屋裏這六個小姑娘……
“死生縱有命,富貴豈在天?”陳叫山兀自低吟了一句。
“大哥,你不舒服的話,上床躺著吧……”秋萍看著陳叫山的神情,料想陳叫山醉了,也似乎覺著男人喝醉了酒,是可怕的!
小姑娘們皆以有些恐慌的眼神,定定看著陳叫山……
陳叫山看著小姑娘們怯怯的眼神,想到西京城裏那些女學生,她們穿著青布上衣,黑色裙子,在西京的大街上,自由穿梭……她們坐在路旁的長椅上,神情專注地讀書……她們聚集起來,在天葵社門前,振臂高呼,稚氣未脫盡的臉上,充滿昂揚和力量,她們的眉間,凝聚著焦慮與憂患……
眼前的這些小姑娘們,比之那些女學生,能小多少歲?
眼前的這些小姑娘們,再比之盧芸鳳和薛靜怡,又能小多少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