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深夜,密集槍聲仍是驚動了盧家大院所有人……
似乎這一連串的槍聲,是大家早有預料的,許多人隻是瞬間一怔,並未有慌亂,遂即便沉靜下來,悶悶歎息……
陳叫山將躺在地上的兄弟,一個個地扶起,從每個人的臉上,搜尋著最初相見的記憶,往事猶然清晰……
他們是眾義社的老兄弟,曾在上海,過著飽一頓、饑一頓、寒一日、熱一日的日子……他們偷偷摸摸地,剪取別人家吊在窗戶上的魚幹,他們在市郊的荒地裏,捕了兔子,在柴火上烤著吃,一嘴的木草灰,嗬嗬笑……他們也將拾撿來的洋裝,洗刷幹淨,頭上摸了頭油,去舞廳跳舞,趁機在舞女的腰臀上揩油……他們呼喊著號子,奮力劃槳,在前有艦艇、上有敵機的江陰江麵,將民船劃入預定序列,肩頂撬棍,使船沉沒……
自加入兩江航會,兄弟們也沒過多少好日子,便是一次又一次的顛沛流離,從漢口,到重慶,再到樂州……
“都起來吧……”
陳叫山站直身子,看著煞氣王和許多兄弟,跪在地上,將長槍舉過頭頂,便說,“你們沒有錯,都起來吧……”
“會長,讓他們體體麵麵走,了了他們心願了……”煞氣王聲音淒楚著,“到了那邊兒,還能挺直腰杆,還是咱的好兄弟……”
……………………
天尚未全亮,便有丫鬟來敲院門,“先生,先生,老夫人說要見你哩……”
陳叫山一夜並未合眼,聽聞之,遂即起身,開了門,隨丫鬟來到老夫人住處。
“叫山,你去把恩成叫過來……”老夫人顯然一夜也未合眼,眼睛裏布滿了血絲,白發淩亂,麵容枯焦,人仿佛一夜之間愈發老了……
陳叫山嘴巴動了動,原本要說許多的話,但終於,隻“嗯”了一聲,轉身便去西內院了……
盧恩成四仰八叉地躺在棕墊上,一小壇酒被他喝盡了,身子也不冷,扯著雷鳴般的鼾,肚子一下下地起伏著……
“大哥……”
陳叫山輕輕搖著盧恩成的肩膀,待盧恩成睜開眼睛,坐起了,便說,“娘要見你……”
盧恩成揉了揉腦袋,原本想衝陳叫山發火,但一想到陳叫山的話,眼珠子隨之一轉,從身前的盤子裏,捏了一片臘肉,丟進嘴裏,大口嚼著,“走——”
老夫人看見盧恩成和陳叫山一前一後地來了,原本在椅子上稍歪斜的身子,忽地便坐端正了,用拐棍兒左右敲一敲地麵,“坐……”
老夫人要說些什麼話,陳叫山大許是曉得,便微微低了頭,等著,待著……但老夫人卻半天不說話,隻是悉數著手裏的念珠,手有些抖,似乎那一小串念珠,亦如一龐然大物,令她拿捏不住了……
盧恩成倒是大大豁豁地坐著,用將小指頭伸進耳朵眼裏,一下下地旋著,末了,取出手指,將指甲上的耳屎,輕巧一彈,隨之“噗”地一吹……
“恩成……”
老夫人看見盧恩成那副似無經意,漫不經心的樣子,便喊了一聲。盧恩成這才坐端身子,叫了一聲,“娘。”
“恩成,你曉得你錯在了哪裏?”老夫人閉著眼睛問。
這叫什麼話?
盧恩成有些愕然,他原本以為,自己的親娘,喊自己過來,定是要替自己說情的,怎地還反問自己的錯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