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翔笑著接上去:「我知你指甚麼,莎翁每句都慨歎時間飛逝,生命無常,與莊子有異曲同工之妙。」

「李白也有類似歎息,他那著名的『可憐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便是抱怨時間大神。」

子翔說:「家母叫我多讀唐詩及四書,比較積極。」

嶽琪笑,「我喜歡紅樓水滸。」

「噫,水滸傳踐踏女性。」

「並不代表那不是一本好書,我們學校裏有一個教授,至今認為女學生不應入實驗室,可是我在他指點下得益良多。」

嶽琪說:「子翔我比你大一輩,你不懂得在我們那個時候女性出來工作的確受到歧視,必須先討得男同事歡心。」

「女性到底還有一把聲音,可以站出來說話,兒童就任人魚肉。」

嶽琪微笑,「你似聽到一種訊息,叫你行動。」

「去年暑假我在危地馬拉幫修道院蓋課室,整整三十天,寫了詳細日誌,拍攝照片,投稿到國家地理雜誌,慘遭退稿,他們隻選瑰麗詭秘的題材:瑪耶尼族興衰史、瑪莉安娜深溝中的海底生物、黑猩猩如何與人類用手語交談……」子翔隨即大笑,「看,懷才不遇的我抱怨良多。」

「我可以讀你的建校日誌嗎?」

「在這裏。」

子翔把一隻公文袋遞給嶽琪。

「可否用中文發表?」

子翔笑笑,「在哪個城市的報章?香港、上海、台北,抑或新加坡?都會讀者都喜看明星緋聞、名媛情史。」

「別小覷讀者。」

「對不起,琪姐,恕我大言不慚。」

「像你這種年紀,沒有大言,也就缺乏大誌。」

容太太走過聽見,輕責嶽琪:「子翔就是叫你寵壞。」

她們都笑了。

李嶽琪把公文袋帶回家細讀。

丈夫張偉傑看到了,「誰拍的照片?好不動人。」

「容子翔。」

「子翔做甚麼都成績優異是因為她有一股熱情。」

「是,從前我們都有這種推動力,不為甚麼,隻想做到最好,不怕吃苦,不問報酬。」

「你在抱怨今日年輕人太過功利?」

「難得看到一個女孩子不講脂粉名牌。」

「子翔是比較特別。」

張偉傑斟出冰凍啤酒。「容太太說子翔五歲時就講,『愚蠢女孩長大才去做拉拉隊女郎。』」

嶽琪笑得翻倒。

「一個人的誌向在三歲時已經定好。」

嶽琪歎口氣,「我自己就一點方向感都沒有。」

張偉傑說:「很難講,也許子翔明天就戀愛結婚去,三年抱兩,從此忙著做家庭主婦。」

嶽琪說:「我會留意她的發展。」

「這幾年你一直為子翔的動向做筆記,她是你的一項寫作計劃?」

「正是。」

「子翔知道嗎,她會否反感?」

「我開始動筆時自然知會她。」

「讓我們來看看公文袋內容。」

「首先,把世界大地圖找來,我想確實驗明危地馬拉經緯度。」

他們知道危國在中美洲,西邊是墨西哥,東邊是洪都拉斯,說西班牙及瑪耶語。

「子翔會西文?」

「她是通天曉。由此可見,一個年輕人願意學習的話,不知可以吸收多少知識。」

「看這些照片,這是中美洲最高峰睡火山泰珠墨哥,瑰麗如仙境。」

嶽琪已在閱讀子翔的日誌。

她一開頭就這樣寫:「危地馬拉一半耕地在百分之五地主手中,農民赤貧,紛紛湧入城市邊沿覓食,七六年大地震後民不聊生……」

嶽琪坐下來細讀。

張偉傑體貼地切了一碟梨子給她。

「嗯,她在城郊紮營居住,無自來水、無電、無煤氣、無衛生設備,由騾子載來少量清水過活。」

「這樣過了三十天?」

「是,每日工作十六小時以上,一組義工共三十五人,全是來自各地建築工程係學生,捐出材料及勞動力,聯同當地神職人員及工人,三十天內蓋成簡單校舍,並且接駁到水電。」

「我不知在甚麼地方讀過這個誌願團體。」

「可是讀完也就丟在腦後,繼續逛百貨公司。」

「喂喂喂,我每月均有捐助宣明會。」

嶽琪點點頭,「各人盡各人力量。」

「當地無衛生設備,一定容易染病。」

「日誌中有述及子翔出發之前注射多種防疫針。」

「容太太怎麼看這種誌願行動?」

嶽琪抬起頭,「我若生那樣可愛聰敏的女兒,我希望留她在身邊一起喝茶逛街。」

「你很自私。」

嶽琪低頭看校舍逐步建成的照片,以及危國兒童天真無邪的笑容。

「看,貧童的眼睛一樣大一樣亮。」

「鏡頭內為何沒有子翔?」

「她拿著攝影機。」

「可以叫人代攝呀。」

「她不喜亮相。」

電話響了。

「琪姐,我們廚房少了義工,可願過來幫忙?」

「子翔,我工作整天,腰酸背痛——」

「半小時後見你。」

嶽琪放下電話,看著丈夫。

張偉傑笑,「我陪你去。」

嶽琪心慶嫁得一個誌同道合的丈夫。

位於貧民區的小廚房忙得不亦樂乎,每日做三百個三文治,包妥,深夜到街上派發,自備旅行車,車上還有護理人員帶著藥箱隨行。

「這一區每晚有多少街童露宿?」

「天暖時約二百多名。」

這種情況已持續多年,無藥可救,是否同一批人,抑或每天有新血加入?」

「你可去訪問他們,據統計,街童平均露宿流浪七年便會罹病或意外死亡。」

嶽琪歎口氣,把堆積如山的麵包整理出來。

「今日做甚麼熱湯?」

「蘑菇奶油湯。」

有人正把湯盛入杯中,蓋緊蓋子,用大紙盒子載了搬上車。

北美繁華大城市竟有這許多街童。」

「羞恥。」嶽琪壓低聲音。

「不可思議。」

義工隊做慣做熟,沿街派發,每到一個十宇路口,把小貨車停下,街童及流浪漢自然聚集,食物雖然粗糙,可是足以飽肚,幫他們又一次度過潮濕寒冷的晚上。

義工知道一些人的名宇,「積克,好回家了,快到感恩節,你不想一輩子在救世軍總部吃感恩晚餐吧。」

(3)

那積克是鼻尖與眉端穿了金屬圈的年輕人,門牙因營養不良已經脫落,皮膚粗糙結繭,手指關節紅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