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轉換之間,我一直在思忖著當如何麵對華清。
若無她的舍身相護,絕不可能有我百年後的涅槃重生。讓我手刃救命恩人,我於心何忍?
可若是不斬草除根,隻要華清存活一日,黎民蒼生便永無寧日。
替天行道,勢在必行。
但這對我來說,是個實實在在的死局。
不多時,迷霧漸濃,我又被一股蠻力拽向了六界未亡前人煙稀少的虛無界大陸。
彼時的虛無界大陸,萬裏林海,層林盡染,虯枝蒼勁,生機溢滿眼簾。
大片沼澤之上,橫陳著成坑坑窪窪的水坑,如水的銀輝傾瀉一地,朦朦朧朧,影影綽綽。
於沼澤上空低飛而過,終於窺見華清的身影。
她鬼鬼祟祟地藏在水天相接之處,屏息凝神,偷聽著上古魔龍身歸混沌之前留下的泣血警示。
華清血紅了眼,死死地盯著盤雲柱上氣息奄奄的魔龍,她將雙手藏於黢黑不見五指的暗處,雙拳緊攥,手背上青筋迭起。
她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歌兒,對不住了。”
她還說,“這世上,隻需要一個凰神鳳主。我若想活,你須得死。”
最後的最後,她一人藏於黢黑的林子中,靜坐了一宿。
夜涼如水,我立在她麵前,看著她一點一點淪陷於不甘之中,明知她深陷泥淖,卻無法向她伸向援手。
晨光乍亮,華清猛然睜開了那雙清澈見底的眼眸。
她倏爾起身,麵上洋溢著和煦的笑容,唯有我知道,她的笑,從未及眼底。
“歌兒,你終於來了。”
華清蒼老的聲音非但沒有打破林中詭異的氣氛,反倒同血色朝陽一道,將這片欣欣向榮的林木渲染得陰森恐怖。
我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盡管眼前的華清稚嫩如豆蔻少女,但她周身散發著濃厚的死亡之氣,壓抑,孤憤,令人膽寒。
沉吟片刻,我審慎開口道,“是你以伏羲琴音蠱惑的普羅大眾,對麼?”
華清麵露燦笑,甚至還俏皮地同我眨了眨眼,“不然呢?很快,我就可以將那群愚民一網打盡。到時候,我便引洪淹死一部分,再引雷劈死一部分,而後再引火燒死一部分,最後再將活到最後的那部分,活活困死在虛無界大陸之上。”
“不得不說,你的複仇之計很詳盡,幾乎將所有人全算計在內。可複完仇之後呢,你當真能稱心如意麼?被仇恨蒙蔽雙眼,終其一生,都不知何為快樂。”我如是說著,心裏已然明白,華清這是要一條道走到黑,再無回頭的可能。
華清煞紅了眼,麵上燦笑轉為獰笑,“你若是經曆過我所經曆過的一切,就當知道,唯有無窮無盡地報複,才能泄我心頭憤恨。”
她話音剛落,指尖處巧結蛛網,似要將我攏於夢中夢之中。
我為免節外生枝,急急捏碎了夢境,從華清橫跨數十萬年的夢境中閃身而退。
重回華清山主峰,華清已立於磐石之上,目露佞色,一身煞氣,讓人望而生畏。
嘶——
萬萬沒想到,華清竟當著我的麵,將臉皮撕扯開來。
我眼睜睜地看著獨屬於華清的麵皮從頭皮接縫處被她自己無情地扯落。
下一瞬,她指著自己滿臉的傷痕,幽怨至極地說道,“當年,那群狼心狗肺的東西將我逼上絕路,鎖我神力,使得我跌落萬丈懸崖之下。不幸中的萬幸,我雖被摔得麵目全非,但並未因此丟了性命。你可知,每當我攬鏡自照之時,麵上的每一道傷疤都在提醒著我,總有一天,定要這群曾犯下滔天罪責的世人以命相抵,為我這萬年來的悲慘際遇贖罪!”
我見她情緒愈發失控,眼角餘光再度掃向火影幢幢的山腳下,心下隻盼著容忌能快點歸來。我答應過他,從今往後絕不魯莽行事。他未歸來之前,我不想冒險同華清殊死搏鬥。
說實話,在我嚐盡了隻羨鴛鴦不羨仙的深情厚愛之後,怕死了生離死別。
為拖延時間,我隨口詢問著華清,“初初見你時,你還不是現在這般模樣。短短幾個月時間,你為何變得這麼可怕?”
“我從來沒想過傷害你。一開始,我在避世拂塵中暗藏靈蟲,原想窺伺你的內心。當我發現你和東臨王之間的感情並未因魔神論而變味,心中確確實實生出幾分嫉妒。不過那時的我,還顧念著同你之間的情誼,不願同你撕破臉皮,隻得改頭換麵,化名傾扇,繼在南羌密林之中,對你展開一係列的攻擊。”
我冷聲反問道,“所以,傾扇詐死的目的就是讓我徹底相信,我是這世上唯一的凰神鳳主,任何人都無法逆轉我終將成為滅世魔神的命運?”
“沒錯。不過,我確實心軟過一回,原想借著崆峒印穿梭時空的能力將你鎖在東臨王剛滿千歲時的仙界。隻可惜,你不領情。”華清意識到山腳下的暴動趨於平緩,眸色驟冷,周身均散發著凜然的殺氣。
意識到容忌即將攀上華清山主峰,我心下大喜,但麵上依舊不動聲色,繼續拖延著時間,“你當真心軟過麼?若是曾心軟過,為何轉眼又篡改了容忌的夢境,讓我誤以為是他下的斬草根?”
“且歌,我可以一五一十地告訴你,對你,我從未有過彌天的怨氣,有的隻有心疼。隻可惜,相仿的遭遇,你卻比我幸福得多。同是曆經滄桑,我被遺忘在曆史的角落無人問津,而你卻被人捧在手心寵成掌上明珠。說到底,我是嫉妒你的。”
愛與被愛,從來都不是單向的。
華清果真是被仇恨蒙蔽了雙眼,她隻知萬千燈火下溢滿的幸福不屬於她,卻不知幸福曾同她僅有咫尺之距。
布爾的萬年守候,於她而言,絕不是無足輕重。
遺憾的是,她為了複仇,放棄了被愛的權利。
華清掃了眼天邊瑰麗的霓虹,再度盤腿坐於磐石之上。
她將伏羲琴平放至雙膝間,再度以靡靡琴音蠱惑人心。
我緊握著軒轅劍,以銳不可當的劍勢逐一擊破著暗藏殺機的音律。
華清見狀,亦加快了撥弄琴弦的頻率,僅片刻功夫,便以千百音律將我包圍其中,“莫要壞了我的好事。若是惹急了我,不止是東臨王,連你我也不會放過。”
說話間,錚錚弦音便化作片片利刃,裹挾著排山倒海之勢,朝著我心腹處襲來。
這回,華清當真沒有心軟,招招致命。
我手持軒轅劍,將周身乾坤之力加注於劍身之上,氣勢洶洶地朝著華清劈砍而去。
空前的劍勢爆發出破空之聲,化為一道韌勁十足的流質暗影,毒蛇般朝著華清的命門襲去。那道暗影剛開始隻是黢黑的一道,片刻之間,已然化作無數重影,將華清的所有退路堵死。
華清大驚,遽然間,數團鎏金色火焰起於伏羲琴弦根部,並隨著律動的琴音化為漫天火星,向那暗影最盛處迎去。
金光暗影於電光火石之間糾纏一處。
我見暗影並未占據絕對的優勢,旋即輕揮水袖,滅去彎刀暗影,使得漫天星火撲了個空,砸在粉塵飛颺的空氣中,匆匆然歸於寂滅。
華清稍稍鬆了口氣,撫琴之手已血肉模糊。
不過,我自然不會給她可趁之機,趁她稍有分神之際,軒轅劍再劃出一道極淡的劍痕,朝著華清心口突襲而去。
華清駭然變色,由於暗影來得太快,她指端還未成型的音刃已被完全打散。
千鈞一發之際,她急急地扛起伏羲琴,憑著伏羲琴中蘊藏著的無窮神力堪堪抵擋住了我愈發淩厲的劍勢。
“且歌,我最後再給你一次機會。你若是再胡攪蠻纏,我不介意玉石俱焚。”華清單臂攬著伏羲古琴,另一隻手緊扣琴弦,大有同歸於盡之意。
我立於華清山之巔,睥睨著山下燈火,緩緩偏過頭,定定地望著華清,沉聲說道,“華清,陰陽兩極,相生相克。你可曾忘卻元始天尊對你的點撥?你可曾忘卻數十萬年前,你也是個心懷蒼生,博愛天下的姑娘?是時候睜眼看看這方天地了。這山河盛世,雖有動蕩,但從未讓人失望過。捫心自問,當年的你,當真是蒙受不白之冤被萬民逼上絕路的麼?其實並不是。當年的你,隨手衍化出來的聖君,給六界甚至是虛無界大陸,都帶來了毀滅性的打擊。”
見她沉默不語,我旋即幻化出南羌密林中那些日日夜夜為她祈福的山魈精怪,“善惡是非,就交給上天來評判罷。這世上,尚有成千上萬的無辜者,一生行善,他們不該被你的怨氣所累。”
“華清,可能在你眼中,布爾隻是你隨手救活的靈鷸鳥。克他卻念著一份情,生生守候了你數萬年。他的守候喚不回你的良知,他的死依舊喚不回你的良知,難道唯有萬物寂滅,你才願意回首?”
“不,你錯了。你以為黎民蒼生會念著你的好?不,他們不會!危急關頭,他們隻會將你推向斷頭台,他們哪裏會在意你的死活?他們在意的,永遠隻有自己。”華清情緒大起大落,話音剛落,被以蠻力斬斷了伏羲琴弦。
錚錚錚錚——
刹那間,伏羲琴弦應聲而斷,弦聲如同凰鳥瀕死前的啼泣,聲聲泣血,刹那間使得萬物蒼生陷入癲狂狀態。
而最最凶猛的那道弦音,於暗處蟄伏許久,正當我引雷喚雨之際,突然間躥向我的心口,使得措手不及的我差點兒被弦音中傷。
電光火石之際,容忌著一身白衣,從山腳下扶搖直上。
他一個閃身將我攬入懷中,並順勢調轉了我與他的方位。
噗——
弦音正中容忌背脊之處,我亦隨著弦音猛烈的衝擊力被容忌撲倒在地。
“容忌……”我慌亂地拭去他臉上的血跡,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深怕一眨眼,他就悄然斷了氣。
容忌尤為隱忍地輕咳了兩聲,輕聲寬慰著我,“我沒事。”
“事到如今,你們還有心思打情罵俏?”華清冷眼看著滾作一團的我們,眸中滿是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