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千裏煙波隨君去
兩月後,定乾四年春末,樂水。
“這一路逆流,兩岸不見稻米隻見荒地,原先的農人都棄岸登船做起了水路生意。”草帽下露出一雙小鹿般的眸子,小小少年仰視身側輕聲道,“先生,雍國要亡了吧?”
“在外少言。”不及弱冠的青年收回視線,耳垂上的血痣鮮紅欲滴。
聞言,少年鄭重地點了點頭。
先生說過亂世應慎言,這一路上他們記錄下太多的真實,而這些真實隻可行書於紙上卻不可昭示於人間。隻有在百年後神鯤人才會麵對這段過去,但卻依然難以改變重複曆史的命運。
既然如此,先生為何還要寫史呢?
當時他聽得一知半解,就這樣問了出來。
而後的那一幕他一輩子也忘不了,平時不苟言笑的先生柔和了麵容,瞬間綻放的光彩直達眼底。那般豔麗的顏色分明是在懷念著誰,讓他的心底泛起酸澀。
“靈州到了!”
大吼震醒了少年的神誌,他緊了緊腰間的短劍,護著他家先生向船板走去。
“慢點兒,慢點兒。”
“誰踩了老子的鞋?”
“娘!娘!”
各式各樣的聲音響起,擁擠的甲板上滿是汗味,熱烘烘地熏臭了周圍的空氣。
“快看,快看,前麵有個番女呢。”
番女?
少年一麵為身後的先生擋住人群,一麵好奇張望起來。
右前方約莫十步有個女子身影,山水長裙,煙青帷帽,若不是露出了幾根碎發,怕是無人能識破她番人的身份。
真是陽光般的發色啊!他正歎著,忽被身後的那人猛力推開。
“先生?”他愣了片刻,隨後奔去,“先生!”
先生究竟是怎麼了?
跟著步履匆忙的主人走進茶館,少年一眼就看到坐在窗邊的那名番女。自從見到她,先生就不一樣了。
“小娘子是想吃飯還是打尖?”小二大聲問著。
隔桌幾個短打模樣的男人嘖嘖地舔著酒杯,凶惡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那個番女身上,與他家先生當下的神情完全不一樣。
帷帽緩緩轉過,少年幾乎可以想見煙青色的麵紗下這女子直直朝他們這桌看來,而他家先生是在緊張?
“包十個饅頭。”
擊玉般的聲音,沒有一絲外族語調,她真的是番人嗎?
少年垂下眼眸,正瞧見桌下一雙不住顫抖的手。
“先生?”他不禁憂心起來,“先生不舒服嗎?”
那個女子接過包好的饅頭從眼前輕輕走過,隔桌的漢子立刻跟了去。
“街口有家醫館,小草扶先生去看看吧。”他老媽子似的念叨著,再抬眼先生已起身離去,“先生!先生!”
完了,完了,他家先生一定是著魔了!為了追那個番女,他們先是離開了官道,再是走進這深山。眼見天就要黑了,雍國可不比青國安全,落草為寇的山民可是很多的。
“先生!先生!”他從來不知道文弱的先生能走這麼遠。
他家先生相貌雖然普通,可眉眼間的憂鬱之色再加上清俊的文人風骨,偏讓先生獨特起來。而他,就是為了保護這樣的獨特而存在的。
先前茶館裏的幾個大漢明顯不是良民,就算他和先生追上那名番女也幫不上忙,隻會白送兩條性命。
想到這,他伸手拽住先生的衣袍,“先生,別追了。追也追不上的,我們還是回官道吧。”
正說著,先生突然站住了。少年訝於他的好說服,舉步上前剛要發問,卻被眼前的景象震得張口難言。
夕陽如血鋪滿山頭,澆灌著純白的野菊,及膝的春草中幾個漢子仰麵躺著,靜靜地望著天空,麵容竟是如此平和。
風遊走在夕陽下,一直吹到野菊的盡頭。
“番女!”他脫口叫道。
她迎風站著,顯然是等了很久。她是在等誰?難道是先生?這樣的想法讓少年大驚失色,可沒等他拔出短劍,那個番女就向遠方走去。
“哪有這樣的姐姐!”激動的男聲在山野上呼嘯而過。
“先生……”少年愣住。
“哪有見到弟弟就逃的姐姐!”先生一步一步朝前走著,眼中迸出怒色,“哪有明明許下重逢的諾言,相逢卻故作不見的姐姐!”
雲卿摘下帷帽,露出微笑,“許久不見,彌兒你學會生氣了呢。”
“大人……”
耳畔聽得春風落,屈指如今又幾年。
夜色沉沉壓迫著山野,明滅的星子仿佛近在眼前。
一邊是先生,一邊是先生的姐姐。清官難斷家務事,慎言,慎言。
摸了摸耳朵,小草很識趣地蹲下玩起篝火來。
“彌兒。”
張彌瞟也不瞟,依舊定定地看著火苗。
“你該明白的。”雲卿從包袱裏拿出白天買的饅頭遞了過去,“我若有心躲避,你是絕不會發現的。”
白白胖胖的饅頭!
匆匆行了個禮,小草狼吞虎咽起來。
光忙著追人連幹糧都沒準備,要不是先生的姐姐多買了幾個,他們現在怕是要餓肚子了吧。
吃著吃著他慢慢停了下來,眼也不眨地望著雲卿。
在茶館裏他就奇怪,一個人買十個饅頭,難不成她是大胃王?原來她是在給三人準備幹糧啊。
他默默地想著,不期然對上那人柔和的眼神。
“你叫什麼名字?”
那人這樣問著,他愣在那裏,腦中隻剩下一句話:明月兮,秋水兮,不若卿之一笑矣。
“他叫小草。”張彌咽下嘴裏的饅頭,“是我在南山書院求學時收的書童。”
“哦。”雲卿微微頷首,目光先是落在少年腰間的短劍上,而後又看進張彌的眼裏。這注視了然中帶著欣慰,看得張彌越發不自然。
“大人這幾年都去哪兒了,害得我好找。”他的語調有些急,不知是在惱誰。
“隻是迷路了。”眉宇間染抹哀愁,火光中的她有些朦朧。
麵對她的避而不談,張彌選擇不再問下去。
“大人的頭發淡了呢。”
“這就是重逢的代價吧。”
果然,大人的這四年多遠比他想象的要艱難。思及此,張彌放柔了語調,“大人是要去找他嗎?”
“嗯。”
“他在乾州。”
“乾州?”雲卿微蹙秀眉。
“這一切都要從大人離開後的第二年說起……”
還沒走遠的年月伴著夜風,撫過這一山一山,流過那一水一水,最終化為篝火裏的一點零星。
“如今神鯤雖有四國一州,卻實歸二主,眠青矣。淩夜二氏雖勢同水火,可每逢一日必會休戰。”仰望星河,張彌輕輕歎息,“八月初八,天下太平。”
左手微微一顫,雲卿抬起瞳眸,眼中流動著銀白月色。這一刻,山野出奇安靜,靜得能聽見春末最後一朵花落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