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廣陵摺好信箋,壓在枕下,走向屋外。
臨出門時,他猶豫片刻,從架子上取下「鴻鵠血」掛在腰間。
讀完了裴元吉的來信,天色已晚。黛紫色的除夕夜空中,已經有無數璀璨煙花轟然綻裂,如隕星,如火雨,琳琅炫目。
徐廣陵仰著頭,負手望著夜空中憑空多出的點點繁星,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
他想起了前世北地領軍時的一次次新年。
他想起死守雁門關彈盡糧絕時,一頭珍貴羔羊怎樣被切成小得可憐的肉塊,然後分給足足八百將士享用;那些粗壯的關東漢子,手裏捏著完全不成比例的小肉塊,笑得卻比任何人都爽朗;
他想起突襲遼東郡千裏疾行時,那個後來死在女真人刀下的斥候隊長,怎樣渾身浴血地闖入自己帳中,將一顆女真將校人頭雙手獻上,說是給大督軍的新年禮物;
他想起那場驚天動地的蟠龍江大戰,想起新年之日,分別紮營於大江兩岸的漢軍女真軍,不約而同地偃旗息鼓,隔著冰水橫流的浩蕩大江各自唱起家鄉小曲,最後大江兩岸唱成了同一個腔調。
一時間,徐廣陵突然覺得生死也沒什麼了。
就像那些在天上綻放的煙花,終究是死了,可死得絢爛。
呼延輪台死在十九歲,死於唯一的朋友徐廣陵手中;可他從南渡中原的六歲,直到死時的十九歲,十三年間給女真王庭傳遞了七千二百一十三條密報,更是在父親呼延毅撒手人寰後,把本來不成氣候的女真天機,經營為滲透了大漢每一個角落的諜報天網。
呼延輪台終究是死了,可死得絢爛。
秦朝皇帝求長生,向東海外虛無縹緲的蓬萊山派遣出無數方士;大漢皇帝求長生,在皇宮內院築起紫銅鼎爐,指望煉出一顆益壽延年的人間仙藥。徐廣陵突然覺得,那個苦等著徐福消息的秦朝皇帝很傻,那個苦候著丹藥出爐的大漢皇帝很可憐;他們不懂,其實人的一生有時候沒必要那麼長。
隻需要找準時間,然後絢爛地炸開。
宛若煙花。
根據裴元吉送來的消息,呼延輪台留下的天機,已經打定主意要殺他徐廣陵,這件事沒什麼好疑惑的——為他們的大首領報仇,本就是這幫諜子死士的使命;倒不如說,他們如果不張牙舞爪地朝徐廣陵撲過來,簡直是愧對了呼延輪台的知遇之恩。
徐廣陵望著除夕的夜空,靜靜地想著:
這幫女真的諜子刺客敢來,那我徐廣陵就敢殺,也不知最後是天機的諜子先死完,還是我徐廣陵先在刺殺下力竭而亡;但不管哪種結果,徐廣陵和天機,贏家繼續活下去,輸家死掉,但是死得絢爛。
宛若煙花。
於是當初的幽州道大督軍徐廣陵,徹底覺得生死也沒什麼了。
徐廣陵還在望著天空出神,卻覺有人扯了扯自己袖子,便回過頭。
是碧桃。小丫鬟穿著圓滾滾的冬衣,雙手捧著一隻白瓷酒壺。
“少爺。”小丫鬟皺了皺鼻子,“剛熱的屠蘇酒,快喝點吧。”
徐廣陵笑罵道:“傻丫頭,屠蘇酒是大年初一喝的,現在還是除夕呢。”
碧桃固執地晃晃腦袋,將手裏的酒壺舉到徐廣陵麵前:“外麵天氣冷,少爺喝了好暖暖身子!”
徐廣陵拗不過這個比老媽子還操心的小丫鬟,苦著臉接過一壺屠蘇酒。碧桃正要給少爺找酒杯,卻見徐廣陵毫無禮儀可言地擰開酒壺往嘴裏倒去,溫熱的淋漓酒液頓時灑滿了棉衣前襟。
小丫鬟黑著臉掏出手帕,用力幫少爺擦拭著衣襟。
手勁用得似乎比尋常大一些。
“少爺,您起碼也是探花郎、大才子,”碧桃嗔道,“怎麼做派沒有一點儒雅樣子,反倒像是個土匪流寇?”
“跟你說過了,探花郎大才子啥的,我早就不是啦。”徐廣陵無奈道,“不過土匪流寇嘛……倒是真有人一直這麼罵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