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三四年沒領到過一分薪水的金陵知府,吃力地彎下腰,從地上撿起裝著二十兩銀子的布包,抱在懷中,眼含熱淚,或許是對年少時那個意氣風發的自己喃喃道:
“沒關係的、沒關係的……真的沒關係的……這樣就好、這樣就好……大漢、女真,都沒關係了……小廣安啊,你隻要就這樣……活下去……”
……
次日一早,金陵城外。
金陵知府張廣安已經換上了一襲嶄新官袍,絳紅色的緞麵在雨後的清新空氣中,反射著揚州道的璀璨日光。
張廣安的身後,金陵城的大小官吏同樣身著新袍,垂手肅立;雖然這群大漢文臣的臉上有慚愧,有憤慨,有無奈,有絕望,但都沉默著一言不發,慘然注視著張廣安從小廝手中接過那尊象征金陵知府權威的玉璽,然後用一根麻繩將玉璽掛在胸前。
張廣安咬了咬牙,然後胸前掛著玉璽,大踏步向城外走去。
對麵,是女真人的圍城大軍。雲梯、哨樓、投石車……數不清的攻城器械,如鶴立雞群般豎在密密麻麻的女真軍隊中,軍紀整肅的女真軍陣上空,隻有偶然響起的戰馬嘶鳴聲打破寂寞,讓目睹敵手軍容的金陵府官僚們,臉上更添一絲絕望。
張廣安身後,幾經加固的金陵城大門,在金陵知府的命令下緩緩開啟,露出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的江南巷陌,露出那個去世的女真丞相死前心心念念的佳麗名都。
於是,女真騎士們望向城中的目光,愈發像塞外的野狼了。
張廣安低垂著頭,一步步走向女真軍陣,整個人被脖子上所掛玉璽的重量,壓得幾欲窒息。
然後,有什麼人在背後拉了他一把。
張廣安有些茫然地回過頭,然後看見了一雙熾熱的眸子。
那眸子好熟悉啊,宦海沉浮二三十年、到最後才在圍城中勉強撈到一個金陵知府的張廣安,依稀想起自己年少時在徐家書院中借讀,也曾看見過這麼一雙同樣烈火般的眸子——名叫徐拒關,據說乃是徐家遠房親戚的年輕書生,和名叫張廣安,一心想要建功立業的寒門士子,就這麼在那塊據說是徐廣陵大督軍舊遊之地的徐家書院,白天埋頭苦讀,夜晚縱飲狂歌,偶爾來了興致,甚至還會在書桌邊刻下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座右銘文……
“拒……關?”身為金陵知府,卻也是降敵叛臣的張廣安,喃喃說道。
然後嘴角溢出鮮血。
一輩子隻讀聖賢書沒碰過一次金鐵凶器的徐拒關,將那杆染血長槍從張廣安胸口猛地抽出,看著曾經的同窗好友後來的頂頭上司如今的降敵貳臣軟倒在地,不禁淚如泉湧。親手刺穿金陵知府的胸膛,徐拒關握槍的手還留有一絲顫抖,但他依然咬著牙彎下腰去,從張廣安的屍體上,剝下那身象征著漢家威嚴的絳紅官袍。
一時間,平靜的金陵城外,似乎顯得有些喧囂了:身後的金陵官僚們似乎在驚恐地大喊大叫,對麵的女真營地裏,馬蹄聲正如滾滾天雷般響起,而頭頂的空中,一隻無家可歸的大雁在高聲鳴叫……
但徐拒關無視了這天地間的一切喧囂。他拿過張廣安的染血紅袍,緩慢而又莊重地將它綁在長槍的尖端——於是,一杆長槍頃刻間就像是一隻鮮豔的紅旗了。
徐拒關兩腳略微分開,望著眼前如烏雲般席卷而來的女真鐵騎。這個位卑言輕的金陵學政,雙手握住長槍旗杆緩緩搖動,讓那如盛開的杜鵑花一般鮮豔的染血紅旗,在大漢朝最後的風中盡情舒展,然後大聲吼出那幾句後世定然無人知曉、卻也曾是兩個金陵書生年少輕狂時提筆寫就的座右銘:
卷紅旗,斟美酒,起悲歌。
太平生長,豈謂今日識兵戈?
欲瀉三江雪浪,淨洗胡塵千裏,不用挽天河!
回首望霄漢,雙淚墮清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