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雪宥身形微頓, 抬指輕按眉間,止步不前。
“雪宥?”慕芷蘿察覺出什麼,轉頭向他看了過來。
“沒事……”少年垂下手, 複提步前行, 腦海一瞬間有種奇異的感覺, 但已然消失不見。
“阿嚏!”
他們倆人隔著老遠, 中間的小白霜突然打了個響亮的噴嚏出來。
他揉揉鼻尖,左顧右盼, 不由得小聲嘀咕,“這是什麼味道啊……”
落後的晏蕭平自然而然跟上,白霜皺著鼻子,扭頭瞧了他一眼,隨即屏住呼吸,挨近慕芷蘿身旁, 手指輕輕拉住她的衣角。
晏蕭平眯眼對他笑了一下, 沒有說什麼。
越具有靈智的仙禽, 對魔的氣息嗅覺便越敏銳, 年幼的白霜未曾接觸過高階妖魔,並不知曉這是至邪的魔氣。
盡管極力收束神識中的魔魂, 但隻要他發動術法,本體濃鬱的魔氣就像是滔滔洪流, 這具軀體則是即將衝垮的堤壩,無根凝露已經快掩蓋不住他的邪魔氣息。
晏蕭平臉上的笑容退至嘴角。
必須想個三全其美的辦法, 既能掩飾住他本體魔氣,又能取得木姑娘的信任,還能將這隻給他造成隱憂的小鳥兒除掉。
至於周雪宥這個人……可留可不留。
他說他具有當魔的潛質,這並不是假話, 他很欣賞那個少年身上絕殺無情的狠戾,能將他同化一定會發生很有意思的事情。
隻可惜最多隻能同時控製兩具身體,多分出的另一縷魔識,已經留給天宗的那個孩子。
即便如此,還有其他的辦法。
線蟲一般的魔氣可作輔料,倘若周雪宥心生執念,滲入他腦海的這隻小蟲子,便可以加劇他心底最強烈的情感,例如貪愎、憎恨、厭惡以及扭曲的……愛欲。
目光轉向最前方的青衣少女。
晏蕭平深深地凝視著她,柔和的眼底似含情脈脈,但瞳眸深處的情緒卻令人難以捉摸。
唇角微挑,他的目光朝旁斜視,早已洞察一切。
……果然又是愛欲嗎?
想到此處,不覺有些遺憾。
他生來即是魔,不能體驗人間的修士因愛墮魔的感受。
會痛嗎?怎樣的痛?究竟有多痛呢?
……
接下來的行程,在慕芷蘿態度嚴厲的監督下,小團隊相安無事地度過數日,展眼已至十二月上旬。
克服了內部矛盾,隻需要麵對外部困難。
他們處於王朝疆域的最中心,層層結界防護,尋常小妖根本無法侵入,結界之外也鮮少撞到妖邪。
慕芷蘿唯一麵對的困難是,她的身體越來越吃不消了。
就像一塊電池,每日極致的充電放電,充電放電……哪兒能不損耗機能呢。
她決定,這次任務之後,必須得好好地休養一番,否則她就是下一個小白霜了。
“阿嚏!!”
體虛的白霜打了個大大的噴嚏,一臉茫然地緊了緊身上厚實的絨毛,天然自帶大鶴氅。
愈發凜冽的氣候,寒氣如針,刺人肌骨。
天幕沉沉,未有落雪的跡象,僅是一陣陣令人難耐的陰寒。
白霜修為最低,四人裏屬他最不耐凍。
慕芷蘿微笑著揉了揉他的腦袋,有空便搓熱掌心替孩子捂手。
每當這時候,白霜就會揚起紅撲撲的臉蛋,用天真的語氣傻乎乎地問她:“芷蘿,你不是說我們長大了,不能動手動腳嗎?”
“你怎麼隨便摸我的手手呀!”
嘴上這麼說著,冰涼的手掌卻一刻也不肯離開她溫暖的掌心。
慕芷蘿聞言不禁失笑:“手手?你跟誰學的疊詞,真可愛。”
聽見芷蘿姐姐誇他可愛,白霜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眉毛,訥訥地輕聲問:“那芷蘿你喜歡我這麼說嗎?”
愣了半秒,慕芷蘿認真地想了想,答道:“現在的話……喜歡!”
誰不喜歡玉雪可愛的小孩子呢?
正太時期該多多賣萌,過兩年他再大些就不好賣萌了誒!
聽到慕芷蘿的回答後,白霜臉上揚起超大的笑容,以一種宣布勝利的口吻,大聲喊道:“芷蘿說喜歡我呢!!”
清脆的聲波在方圓十丈內遠遠傳開,立於不遠處的兩位少年聽得一清二楚。
他們不約而同將視線聚集了過去。
感受到二人側目的視線,慕芷蘿略顯汗顏地幹笑幾聲,她垂下頭,伸手擰了把白霜的臉頰,“小孩子別亂講話。”
白霜不服氣地想躲開她的手,“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有一百多歲呢!”
“……”
周雪宥沉默地看著這一幕,目光落到他們交握的手,親昵的姿勢,還有她的笑臉。
隻有與親近的人交談才會有的口吻。
她每次麵對這個半大的孩子,表現出的姿態就十分不一樣。
一點兒也不拘束,活潑又柔軟。她似乎很開心。
少年冷淡地收回視線,眼睫半斂。
忽然,一陣北風侵肌裂骨,呼嘯刮過這片山崖絕壁,將他們身上的冬衣吹得獵獵作響。
他聽到了男孩叫冷的聲音,慕芷蘿馬上過去安撫他。
她會下意識地將那個男孩擋在披風之下。
不知因何,他隱隱感到一股揮之不去的煩躁,白皙的手背浮起條條青筋,指節不自覺收緊。
周雪宥走開幾步,不斷往前走,漫無目的地走著。
直到徹底聽不見他們的聲音為止。
耳畔唯餘蕭索的沉寂。
他盤膝而坐,入定修煉。
四麵絕崖峭峻,沒有任何擋風的鬆柏林木,尖刀般的冷風撲打在他的肌體,如同擊打在金石雕割的塑像之上。
漫長的一夜過去,少年的嘴唇被凍得烏紫,渾身上下結了一層蒼白的寒霜,散發出切實的冷意。
可內裏卻是灼燒的,心頭總有一股壓不下的怒火升騰,仿佛在逐步碾軋他的意誌。
漸漸地,他的眼前越來越黑……
隻覺得困倦襲來,沉重地蓋下了眼皮……
不知過了多久。
腦中細密的刺痛喚醒了他,詛咒一般叫囂著譏誚,迫使他不得不張開眼睫。
視野中模糊的人影漸進,她小跑著奔向他的位置,額頭早已見汗,口中微微地喘氣,呼吸間一團團白氣在她臉前出現又消散。
披風的兜帽被跑步帶起的風吹落,一頭墨發柔順地披散在腰際,幾綹發絲垂落鬢角,在她停下後仍然輕輕晃動。
周雪宥看不真切她的臉,腦海中一波強於一波的劇痛猶如浪潮,仿佛下一刻便要將他淹入深海沉底。
頭越來越疼了……
分明和她還有幾步之遙,但如今的痛感,居然和從前發生肢體接觸時的一樣。
他不禁扶住頭,隱約是發覺到了什麼。
是修為境的變化。他的修為每提升一階,接近慕芷蘿時引發的頭疼便越強烈。
這是不是說明,他若想繼續穩固修行,就得離這個女人遠點兒?
“雪宥……你……我、我終於找到你了!”話音斷斷續續,慕芷蘿撐著膝蓋在他麵前停下。
待緩和了片刻後,她才直起身,擔憂中夾雜著抱怨的語氣:“你怎麼可以亂跑呢?我們都找不到你!我找了好久好久!”
周雪宥盤膝未動,按在頭上的手指關節收攏,垂著眼一言不發。
“雪宥?”慕芷蘿心裏咯噔一下,眼睛裏流露出關切之色。
他的臉色這麼差啊,不會是出了什麼事吧?受傷了還是生病了?
不由自主抬起手,摸向他的額頭,慕芷蘿霎時變了臉色,因為他的體溫很涼很涼。
好似在撫摸一塊懸冰,全無半點活人的溫度。
周雪宥他……他這是怎麼了?!
正自心慌神亂,抬起的手腕被“啪”地一聲打掉了。
周雪宥抬起眼,漆黑的瞳孔深不見底,瞳中毫無情感波動。
他緩緩從崖上立起,冷峻的眉眼驟厲,幾乎是喝斥的口氣:“你滾遠一點。別碰我。”
“雪宥……?”
慕芷蘿皺了皺眉,麵色由困惑轉為薄怒,“什麼叫我滾遠一點?明明是你突然失蹤!大家找了你好久!”
“那你已經找到了。”他偏開目光,心緒抑製不住地煩躁,“我不會再失蹤。”
“但下一次,別再碰我,滾開。”
他才說完,立即發出一道氣勁將她推出丈遠,洞黑的眸中是不加掩飾的反感和厭惡。
“周雪宥!”慕芷蘿大喊他的名字,麵色已沉了下來,她咬了一下唇瓣,泛起一絲失望慘然的笑意,“原來你就這麼討厭我嗎……”
明明是他做錯了事情,卻凶她,還罵她,真是……
“太過分了!”
伴隨著一聲磁實的怒喝聲,一雙臂膀突然上前托住她後傾的雙肩,晏蕭平的聲音在她身後憤憤不平地響起,“周道友你實在太過分了!木姑娘冒著寒風找你,你竟對她惡言相向?!”
雪亮的劍光如閃,周雪宥利落拔出佩劍,冰冷的鋒芒指向眼前二人。
他對晏蕭平道:“你也滾。”
慕芷蘿氣得發抖,她忍無可忍,扭身甩脫肩頭的手掌,不管不顧地往前踱步,站定在他劍鋒所指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