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太對勁。
進一步警戒四周,羅蘭握緊韁繩。
這不是本能或直覺,經由五感獲取情報,加以分析整理,思考之後得出的結論。
炸毀橋梁,封鎖道路,這是城市作戰常用到的手段。而防衛軍在此次政變中投入的兵力相當有限,為縮小防線,把占領區域盡可能連起來,他們也隻能這麼做。可就算這樣,兵力還是不大夠用。
之前能突破幾道封鎖線,完全是因為投入兵力太少,相關設施也不完備的關係。缺乏足夠的厚度與火力的防線,被機動力強,且熟悉環境和對手作戰模式的敵軍突破,一點都不值得奇怪。
不過
沒有狙擊手的冷槍,沒有地雷,連裝甲車都沒看到就說不過去了。
急於撤退,以至於來不及布置?
不可能。
以防衛軍可以實時更新信息的情報監控能力和隨時能臨機應變的指揮機製,從哥雷姆女仆被打到開始,就應該已經注意到這邊的異變,開始著手調整布防才對。再怎麼匆忙,布設地雷和IED還是沒什麼問題的。
之所以不那麼做。是準備集結兵力,在前方準備一個驚喜?
還是故意誘導自己如此思考,好就此挺住自己的腳步?
兩種假設都無法成立。
看重合理性,以效率為優先的李林,絕不會做出這種本末倒置的行為。
政變、占領呂德斯隻是個幌子。真正的目的是要借此機會把激進的王太子推上台,誘使查理曼在孤立無援的境地下對精靈陣營開戰。
重點不是占領,而是“拖時間”。將亂局持續到王太子的軍隊出現為止。
既然如此,根本不必調集部隊展開反擊或者故布疑陣,地雷、狙擊手、機槍小組的組合更加有效,也更加確實。
是李林指揮現場的話,一定會這麼幹。
現狀卻不是如此。一路來遭遇的狀況反倒像是在不斷誘導自己前往協和廣場,毫不遮掩“前麵有陷阱”的意圖。
想出這個作戰的家夥,作為謀士的能力如何還不大好說。倒是“蛋糕上的草莓、套餐裏的炸雞塊一定留到最後吃”的孩子氣與偏執實在堪稱大師水準。
突然羅蘭扯緊韁繩,獨角獸人立而起,蹄鐵落地的衝擊令街燈也為之顫抖。
自政變開始,羅蘭第一次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還隔著一段距離,看的不是很清楚,沸騰的哀嚎和呼號先傳了過來,過了一會兒,數不清的人影朝這邊跑了過來。
那是一副淒慘到極致的光景。跑在最前麵的是身強力壯的男人,他們不顧一切的狂奔,兩眼發紅,麵色蒼白,掛著白色吐沫的嘴裏發出無意義的音節,活像受驚的牛群。稍微後麵一點可以看見一些抱著孩子的婦女,母親們在人群中磕磕絆絆的奔跑、哭泣著,偶爾有人摔倒在地也沒有人攙扶,隻是用最快的速度繞過、跨過、甚至是踩過絕望的哭嚎和單薄的身軀,一心隻想著逃得越遠越好。
誰都能看得出來這些人已經完全失去了尊嚴,隻是在求生本能的支持下狂奔而已。要不是道路足夠寬敞,人數也還算有限,恐怕已經有不計其數的人死於踩踏和擁堵。
踩踏;
擁堵;
狂奔的人群;
羅蘭死命咬緊牙關,他已經看出布設這個局麵的家夥到底想幹什麼。
簡單,有效,且充滿惡意的作戰
更讓他感到憤怒的是,自己對此什麼都做不了。
“騎士大人?你是騎士大人吧?!”
一雙滿是泥土和血汙的手拉住披風,披頭散發的女性邊哭邊喊。
“我和我女兒走散了!她隻有10歲,她還在公園裏!不知道她有沒有哭,求求你求求你……”
零散的話語衝擊著羅蘭的心靈,勉強撫慰了幾句,低頭策動獨角獸全速衝向協和廣場。
那位母親的焦急、悲傷,他確實得感受到了,可這不過是整個呂德斯無數悲劇的數十萬分之一的量而已。
這一晚究竟有多少家庭家破人亡,有多少人失去了親人,有多少人迎來屈辱的結局。數字和名單根本無法陳述出來。
那種悲痛欲絕,怎麼可能用幾句敷衍就打發掉?
老實說,即便以最樂觀的視點去推斷,和父母走散的孩子獨立存活下來的幾率也是讓人絕望的低。
英雄是不可能碰巧出現的。幸運也不會眷顧每一個人。
不過……
羅蘭還是不由得祈禱,向他所知道的每一個神明祈禱。
希望會有人提起勇氣,對那個孤苦無依的孩子伸出援手。
不是依靠碰巧出現的英雄。
而是正好路過的……某個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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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往今來,阻止敵軍前進的辦法數不勝數。
設置陣地,正麵阻擊;
埋設陷阱,設伏殺傷;
拆橋毀路,焦土迎敵;
拉長戰線,破壞後勤;
諸多方法中,除去NBC武器外,尚有一種辦法能在極短時間內阻止敵軍行動,甚至能讓其潰不成軍。
那就是驅趕民眾,以人潮衝擊對手。
某無產階級革命導師曾經說過:“數量也是一種質量”。絕大多數情形下,這句樸素的哲理都適用。野牛成群狂奔時,獅子也隻能避開。軍蟻結成隊列前進時,猛獸也唯有退避三舍。成千上萬受驚的人群呼嘯而來時,訓練有素的職業軍人也隻能在“逃走”和“被踩死”之間做選擇。
“你要怎麼做呢?”
擱下茶杯,沃爾格雷沃快活地注視著畫麵中狂奔的人群。
人類說穿了,也隻是一種動物。
會思考,會說話,會使用工具,會用兩條腿走路的動物。
法律、道德、尊嚴之類的概念,與其說是文明的結晶,不如說是富裕的產物。一旦被逼上絕路,誰都顧不上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不是縮在一起,抱成團瑟瑟發抖,就是連至親至愛都顧不上,竭盡全力逃離危險。
“盡管都是些慌了神的軟腳蝦,隻顧自己逃走的窩囊廢。好歹也有近萬之數。砍倒一、兩個或是勸阻三、四個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再說,你也不會對可愛的民眾揮劍吧?不管怎麼說,你可是‘正義的朋友’啊。”
不是“正義”,而是“朋友”。即“擁有正義特質之人”、“讚同正確道理之人”。
使用這一稱呼的前提,是“正義”以複數形式存在,換句話說,拯救民眾的英雄=正義的朋友。那麼民眾才是正義所在。
這個不成文的規定即將擋在羅蘭麵前。是要踏過眼前市民的屍體,對他們見死不救?還是被盲動的人群踏成肉醬,失去拯救更多人的機會?
如果是功利主義者或極端主義者,他們會回答:“為了大義,不得不做出抉擇,犧牲一些人”、“每個生命都是無可取代的,生命的價值無法計算,但生命的數量可以計算”。隻要情報操作得當,民眾最後也會默認這些辯解。畢竟隻要自己不是被舍棄、被犧牲的那一邊,大多數人總是會聰明地保持沉默。
羅蘭會怎麼選呢?不管選那一邊,都意味著他在理念層麵的失敗他以行動否定了自己的理念。
“世間最可口的美食,莫過於欣賞自命清高之人在殘酷的現實和命運之下粉身碎骨。美德、信念、希望被大眾唾棄、踐踏的風景更勝百年佳釀。”
舉起水晶杯,沃爾格雷沃冷笑了一下。
300年的紅酒剛要碰上嘴唇,沃爾格雷沃的表情凝固了。
怎麼回事?那些家夥。
畫麵裏,半身浴血的少女以騎兵刀劈開撲上來的敵兵,一名護士和一個看上去不超過10歲的小女孩正幫她止血,處理傷口。
在她們身旁,還有人在揮刀奮戰;
在他們身後,民眾互相攙扶著、掙紮著構築起新的防線。
“真是會給人添麻煩……該死的時候就痛快點死掉,人類真是有夠不幹脆。”
放著不管的話,終究還是會死掉,失去了鼓舞和希望的民眾依舊會按照預期行動。
但那時就太晚了。
也不能再強令狙擊手開槍,過多的幹涉會招致不滿,強迫他們射殺護士和手無寸鐵的小孩則會觸犯底線。萬一有誰向上級申告,事情就會變得很麻煩。
“沒辦法……就由我來親自掐滅螢火蟲一樣的希望之光吧。”
說完,沃爾格雷沃閉上了左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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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呼吸一下都能感到喉嚨和肺葉在燒灼;
每揮刀一次都在經曆身體被撕裂般的痛楚;
自己的手是否還握著雙劍,如果不用眼睛看,根本無法確定。
劇痛於絕望正不斷侵蝕她的精神。有好幾次都感到意識仿佛順著刀尖飛走,每一次都不禁想順著這個錯覺昏過去,好從痛楚疲勞中逃離。
之所以沒有中斷意識,是羅塞塔清楚,逃離的瞬間,失敗便確立了。
在源源不斷殺過來的敵人麵前,繼續堅持還有多大意義,還能堅持多久,全都是未知數。不客氣的說,所謂意義,或許從一開始就不存在。自己的行為或許隻是單純的垂死掙紮罷了。
“……護士小姐,請盡快逃走吧。”
“別說蠢話!哪有丟下病人,自己逃走的護士!”
剛拿到護士的瑪蒂爾達斷然喝到,仿佛受到了侮辱。搶在羅塞塔開口前,側轉臉囑咐起一旁的女孩。
“我希望你可以幫忙救救這位大姐姐,就照我剛才說的那樣做。”
女孩乖巧的一點頭,轉身翻弄藥箱。瑪蒂爾達將臉靠上羅塞塔的耳邊。
“我不知道你是否真的能得救。”
盡可能壓抑感情的聲音中有一絲顫抖,抹不掉的罪惡感燒灼著胸口和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