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到那遙遠的天邊(十六)(1 / 2)

“我——”

開口的瞬間,馬賽僵住了,總是麵露沉穩的麵孔第一次露出被人打了個措手不及的慌亂和苦悶,一時間他幾乎難以呼吸。

什麼是幸福,什麼是美好的生活——這些他應該是清楚的。

可他卻不願細想“什麼是自己的幸福,屬於‘夜鶯’的幸福應該是什麼樣的”。這不隻是因為他尚未弄清楚自己對女孩的心意到底是什麼,還因為他知道那與自己所“應當設想的未來”恐怕是極為相似之物,就連那大約是什麼樣子也心中有數。卻因其後果而深感恐懼。

是故。

他不願細想,也不願與他人探討。

隻因為如果繼續深究下去,他就會伸手去渴求,越過已經被教育和環境塑造出的人格框架,試圖穿過那條絕對不能觸碰的禁忌之線——

思索至此,皇帝那似笑非笑的麵孔突然從記憶深處浮現上來,劇烈的惡寒席卷全身。

一度暫停的呼吸恢複了,變粗的呼吸聲中帶上些許顫栗的餘韻。

“……我不知道。”

“終於承認了啊。你這個年紀的男孩,大多不願示弱於人。就算遇上難題也隻會憋在心裏,任由自己一個人苦惱。雖說這件事確實是你自己的心事,旁人不該隨便過問。可身為監護人,我理當關心和協助解決你們遇到的問題。”

用苦笑般的語氣說完這段話,密涅瓦沉聲說到:

“馬賽,從帝國來到共和國的公民皆有類似你的困擾,越是後來者,越是在帝國生活時間長久者,越不願去設想未來和幸福之類的話題。對他們來說,這已經成為一種禁忌或詛咒了。”

男孩的手臂抽搐了一下,裝作什麼都沒看見的密涅瓦繼續說到:

“‘膽小鬼連幸福都會害怕,碰到棉花都會受傷,有時還會被幸福所傷’——這種傷人的話似乎就是在說從帝國入籍共和國之民了。可實際上,他們並不是膽小,隻是被帝國教育的無法去麵對幸福和未來了。”

一切問題的根源都在於帝國的教育,或者說“管教”。

強調秩序和等級的帝國當然不可能允許官方定義之外的幸福形式,每個種族,每個階層,其幸福的定義與形式僅限於法律條令所限定的對應範圍,任何試圖逾越者都將領教帝國的鐵拳。

隻不過殺人固然可以解決有問題的人,恐怖政治也能在一段時間內讓社會變得“安靜”,可終究不能解決問題。要想實現長治久安,除了嚴懲逾越界限者之外,必須要更確實的、不會引發民眾反感和損害帝國形象的手段。通過糖果與鞭子的有效結合,進而得到最優化的結果。

暴力、行政、教育、宣傳、技術、社會福利……各種手段之下,僅僅三年,舊查理曼王國國民就變成了忠誠於皇帝陛下的帝國國民。不論身心,皆為帝國服務的人形牲口。

“人形牲口”這個詞在這裏並不是侮辱或歧視,隻是單純的在描述一個事實。即絕大多數四等公民對於自己位於社會底層,上升通道幾乎被堵死,子孫後代亦是如此的現狀並不感到擔心和不滿,他們完全是一副滿足於此的表現。在他們看來,反抗帝國和皇帝是不現實的、沒有一絲一毫成功可能性。隻要能維持住眼前的生活水平——最好能有所提高——不改變現狀也是可以接受的。相反,思考與現狀不同的未來,想要改變自己的、國家的命運,聽上去是很吸引人,可終究是沒有任何成功機會的虛無縹緲之事。更何況按照帝國法律和暴力機構的行動效率,隻要顯露出些許類似想法的痕跡或是持有相關書籍、文章,距離帝國社會秩序保障局登門抓人也就不遠了。在此之前,左鄰右舍、同事、親眷、枕邊人……會搶先告發你的可疑行徑,借此撇清自己,順帶換取一筆豐厚的犒賞。

耽於現狀,不思進取,每日隻是服從命令,換取主人撒下的飼料——這和牲口的區別到底在哪裏?

就算是那些向往共和國,冒著生命危險逃離帝國之人,帝國的“管教”也會像烙印一樣長期遺留在他們的精神上。縱然置身共和國,一旦思考“未來”、“夢想”之類的內容,潛意識裏依然感到恐懼甚至是抗拒。需要經過長期的心理治療,才能逐漸讓他們擺脫這種狀態。

基於自身意誌主動亡命共和國之人尚且如此,被卷入事態隨波逐流至共和國的馬賽就更不用提了。麵對這種自己隱約察覺卻又無法言明的困擾,他隻能下意識地選擇逃避。

期望別人能夠幸福,能夠擁有美好的未來,卻又無法設想具體的幸福和未來規劃。於是掛上“保護”的免罪符,和女孩們一起在黑暗中原地踏步。

“光靠言語和講理,不可能消除掉傷痕,三言兩語也不可能讓帝國的烙印消失。但你要去嚐試,哪怕一分鍾也好,一小時也好,去試著突破壁壘,試著改變自己。隻有邁出這一步,你才有資格說守護別人,才有資格對她們說出‘現在這樣是不行的’。這或許強人所難,但你終究無法一直逃避下去,終究還是要麵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