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第 15 章(2 / 3)

那是她所侍奉的神明,是……如師如父的長輩。神明是高高在上的嗎?神明也像寬厚智慧的長輩家人。

她脫口出要找一個人,但再想改口時卻已經晚了,呂周已經繼續說了下去:

“你打算怎麼找?這樣也太危險了。他住在哪?不如找個商隊帶你去。你有去處嗎?”

“我不知道。”丁芹說道。

呂周看她一直平靜的神情裏突然露出茫然來,不由可憐起這姑娘來,又覺得這般莽莽撞撞地有些可氣:“你……算了。”他柔下聲來,“你要不要先在這裏住幾日?好歹也摸清楚冀地的情況再行動。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也想知道些冀地外麵的事情。”

“好啊。”丁芹說道。

於是,在之後的幾天裏,呂周從丁芹這裏知道了冀地之外的世界是什麼模樣。他感覺到比那天在城牆根下更大的衝撞與眩暈。

在不知道有光的時候,原本他也可以忍受黑暗,在不知道原來隻有自己活在黑暗中時,痛苦就伴隨著“為什麼”一起降臨了。

可是,為什麼呢?為什麼冀地的百姓們卻從未覺得有問題?他們不是被灌輸了一堆忠仆思想的奴婢,他們也可以讀書,也可以遊學。他們為什麼分明感受到了痛苦,卻理所當然地接受了?

為什麼冀地和外麵如此不同?

呂周看著對麵的姑娘,情不自禁就問出了口。

他這幾天已經問過了許多個為什麼,那些關於冀地之外的世界,丁芹總能給他回答,但這一次沒有。

“我不知道。”丁芹說道。

呂周茫然地眨了幾下眼睛,以緩解心中的擁塞。他已經不再覺得丁芹是個天真莽撞的年輕姑娘了,這幾日裏他從她這裏獲得了很多答案,了解得越多,他便越發敬佩,以至於不由自主地開始習慣向對方尋求答案。

“我走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事情,但見過不代表理解。”丁芹灰色的眼睛在陽光下像溫潤的灰瑪瑙,讓呂周不由自主地去相信,“你比任何人都更容易解出這個答案。”

“我?”

“冀地的人不能想明白,因為他們仍在迷妄當中;冀地外的人也不容易想明白,因為他們未曾經曆過。但你不一樣,你經曆過,知道自己曾經為何篤信,你已清醒,知道為何曾經的篤信是錯誤。你要做的,隻是去思考自己的心。”

呂周不由在這聲音裏沉靜下來。

為什麼他明明被沉重的供奉壓得喘不過氣、常常擔憂因肆意妄為的神仙而受到災禍,卻又覺得這一切都是理所應當的?

為什麼他會一麵覺得弱肉強食沒有問題,一麵又覺得他隻要守規矩就能過得好?

因為……他覺得不幸不會降臨在自己身上,因為他覺得自己是守規矩的人。

慘遭不幸的人是因為他們沒有虔誠地敬奉神明;被神仙打架波及的人是因為他們自己沒有注意,沒及時跑到城牆附近……隻要守規矩,就不會遇到慘事。

因為他瞧見別人的優渥,便心生豔羨;因為他覺得,自己也有可能做那食肉的強者;因為他看見那條縹緲難走的路,就以為自己也有走到終點的可能。

隻要虔誠地供奉神廟,自然就可以成為人上人,隻要拜入仙門,就也可以做那高高在上的神仙。

因為接受,便不會憤怒不甘;不憤怒不甘,便不會更痛苦。

但圈裏的豬羊被宰殺的原因,不是長胖了、吃太少、太鬧騰……隻有唯一一個原因——人想吃肉。

但對強者的豔羨就像吊在驢子眼前的胡蘿卜,好讓它忍受拉磨的苦。

但接受不公忍耐欺壓的馴順,隻會帶來更大的苦,就像投枝於火的樹。

……

呂周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他發現自己在哭。

“在意生死,便會被生死牽引;在意外境,便會被外境牽引。人被環境裹挾,我們做不成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聖人,但你已經開始思考。”

這算不上撫慰,但呂周卻覺得心中的苦澀消解了許多。

他抹了把臉,道:“冀地這麼久……隻有我開始思考嗎?”

他不信隻有自己開始想這些。呂周很清楚,自己不是聰明絕頂的人,否則之前也不會混到不得不去找食肉鋪來尋生機的地步,他現在開始思考這些,也隻是因為他見過了那一道因果判令。

冀地何其大也?歲月何其長久?

這麼久的時間、這麼大的地方、這麼多的人,怎麼會隻有他才想到這些呢?

更何況,冀地之外不是這個模樣!他們這些凡人便罷了,那些高來高去的神仙們,難道不會想要出去看一看嗎?他們怎麼會不知道呢?

他是無力的,但那些有力的人在想到這些後,為什麼沒能做出改變呢?就算都失敗了,為什麼一點聲響都沒有?還是說……有人壓住了這些聲響?

呂周下意識打了個寒顫。

冀地像是一座被隔絕的孤島。

……

渾沌不會讓他的後花園出問題——這是以前。

他喜歡把所有的東西都緊緊抓在手裏,所有的讓渡,都是撒下的餌,所有的忍耐,都是為了等待更大的魚。

但他一直失去時,又能夠違背自己的本性忍耐多久呢?

從玄清教,到幽冥,再到太陽星、道之缺、眾生真靈,乃至現在的冀地,他一直在失去,每一網都落了空,隻白白失去大量的餌。

現在他已不那麼能夠忍耐,但他也很難在冀地做得更多,諸天神把他限製得太嚴了。

大玄仍在落子。

現在,他、天神、渾沌形成了互相製衡的情形,但他不喜歡毫無意義的等待。

機會不是等待出來的。

渾沌失去的越多,就越難以忍耐。而等到渾沌終於無法忍受下去的時候,他必然會向著諸天神衝撞而去。

因為他可以從天神那裏獲得力量。

大玄在逼渾沌。

他要他打破這場無意義的平衡。

……

神廟是高曠而空寂的。

郗沉岸仍然沒有得到答案,不過在換了黃泉擺渡者之後,冀地的情況反而比之前要穩定了不少。

當人們發現他們的阻撓不再毫無代價之後,就迅速的退縮了。除了個別利益相關的人與瘋狂的信徒,大部分人都隻會暗罵幾句。

但也不必驚奇他們的退縮,這些冀地的普通人,本就是被渾沌像圈養豬羊一樣調服得柔順,有心爭的人那便去爭,不敢爭的人那便進圈。做鬥獸還是做肥料,這是他們唯三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