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站起來,大步走到白布後麵,想要瞧瞧這演皮影的藝人,為什麼總是反複演著同一場戲?
可是走到後麵,他卻愣住了——那皮影藝人抱臂站著,手上是空的,那些皮影,是自己貼在白布上行動。
皮影藝人的臉有些模糊,他也在看著走來走去的皮影,目光複雜,雖然看不清麵目,卻能感覺到他的神色是溫和的。
因此當他看過來的時候,顧遠歸並不覺得害怕。
“為什麼一直要演同樣的東西?”他不知道自己是該問皮影藝人還是該問那些皮影。
“不一樣的。”皮影藝人搖頭道,伸手一指,“你看。”
顧遠歸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
那皮影又一次救了人,然後伸手摸了摸還在驚恐當中的小孩,他離開時走在山水的影子裏,在道上快走了幾分,在水邊多停了幾刻——他在欣賞水色。
顧遠歸覺得自己好像又成了那個皮影。
可雖然每次都有些不一樣的地方,大的方向卻總是不變。
他為什麼要一次又一次的演同樣的皮影戲?他為什麼每次都做一樣的選擇?就不能多變變嗎?
“那是他的選擇。”皮影藝人說道。
顧遠歸奇妙地懂了,他就像和那皮影成為一體似的懂了皮影的想法——每一次他看到人遇險了,都想要去救,於是他就去救了。
僅此而已。
“可如果他知道自己總是在走同樣的路,還會願意繼續這樣的選擇嗎?他不會想要跳出來嗎?”顧遠歸喃喃道。
他好像被困在這個夢裏似的,遠處的燈火像浸了水的畫,人們的喧嚷也是模糊不清的,其他看戲的觀眾同樣褪色似的瞧不清楚,心裏的躁意翻湧起來,又生出不知從何而起的悲來。
顧遠歸睡得不安穩,緊皺著眉在長椅上翻身,大半的身子都懸了空,破氈子自行一裹,又把他給拉回椅子上。顧遠歸還沉在夢裏,半點兒沒有醒的意思。
蒸鍋還在冒著熱氣,長陽舉著茶杯,忽然笑了一聲。
風吹得草色翻浪,遠處走來兩個身影,一個灰眸姑娘,一個寬肩男子。
仰蒼走進茶攤,對兩人歉意且感激地各施一禮。
別初年壽歲盡後重入輪回,因為他之前把自己逼到絕境,以至於輪回的時候情況實在糟糕,不但沒能保留下記憶,而且就連點蒼山也沒辦法找到他的轉世之身。
仰蒼想要尋找而不得,看此地情狀,在他找來之前,別初年的轉世之身已經受到長陽與鬼王的照拂。
他走到還睡著的顧遠歸身旁,伸手在他頭顱上方拂了一拂,顧遠歸緊皺的眉一鬆。
他還在夢裏,隻覺得心上的焦躁突然散了,於是眼前一切都變得清晰。他看清了皮影藝人的麵孔,那正是他自己的臉。
他已經跳出來了。
他是皮影,是看客,也是演皮影的藝人。
顧遠歸恍惚好像明白了什麼,但卻又不清不楚的,攤主的聲音穿過濃霧一樣的夢境,清晰地響在耳邊:“熱酥酪蒸好嘍!”
他睜開眼,還在茶攤裏。
顧遠歸下意識伸手一撐想要起身,卻不妨長凳拚成的床太窄,一下落空,險些翻下去,好在旁邊伸過來一雙手扶住他。
“謝謝。”顧遠歸先道謝,然後才注意到那個扶住他的人——那是個肩膀很寬厚的年輕人。
茶攤裏空蕩蕩的,之前談笑的茶客們都不見了,隻剩下那個白衣客人,但又多了兩個人:一個姑娘,和白衣客人坐在一桌,看起來是認識的,另一個就是扶住他的這個年輕人。
“來,吃一碗熱騰騰的蒸酥酪,黴運都會過去的。”攤主笑眯眯道。
顧遠歸對他笑了一下,隻把這看做攤主的祝福,並不當真。他這天生的黴運若是能改,早就想法子改了。
一口蒸酥酪下肚,奶香裏調和著酒香,溫軟潤滑,將餓了一宿的腸胃熨帖,實在舒暢。
顧遠歸下意識又舀了一口咽下去,整個人不知怎麼的竟怔住了,捧著碗在那裏呆愣愣的不動。
丁芹蹭到長陽旁邊,被長陽一筆杆敲在頭上,低頭抿著嘴笑。
仰蒼是她叫來的。
自神明歸來後,以慈悲心而行,常駐於世間,偶爾也會遇見故人。
別初年會淪落至此,也是因為受大輪回所困,才從一個道心明淨澄澈的修士一步步走向偏執。長陽給他一盞茶、一個夢,但提前把他交給仰蒼也很好,仰蒼尋他,也是別初年曾經種下的因。
“嚐嚐吧。”長陽含笑點著馬蹄糕示意。
丁芹撚起一塊放入口中,眼睛慢慢睜大。鬼王所做的食物裏,有生活百味呀。
顧遠歸還在捧著碗發呆,仰蒼在一旁安靜地等待。
生活百味就是意義,選擇就是意義。
道不是一個終點,道是行在腳下的。
長陽站起身,對他們一笑,腳步悠悠帶著丁芹離開了茶攤。
古道長長,一高一矮兩個身影遠去。
碧草遙遙連天遠,草葉起伏出深深淺淺的綠,這是春風行的道。
蒼空浩渺無邊際,既空且遠,不阻不礙,這是流雲行的道。
天高地闊,皆是神明道。
……
“你已經能見因果,知曉該如何化苦了。”長陽在林間漫步,忽而一轉,繞過了前方的蟻穴。
凡塵積苦深重,但化苦不是點著心焰硬莽,強行靠自己的心去化世間的苦。
這世間有因果,亦有修行道。
渡苦不是替眾生承負,也無法承負,慈悲不是如眾生所願,也無法足願。
若能授之以道、教之因果,使心不自苦,眾生亦可自渡。
大河洋洋,像大地上的一筆飛白。
長陽在岸邊停下,渡河於他而言,隻是再輕易不過的事,但他卻沒有動。
這一路以來,他很少使用神通,就算偶有所用,也隻是如給了顧遠歸一杯茶、一個夢這樣不顯異象的法術。
丁芹心中似乎有點明白,卻又想得懵懂,隻模模糊糊猜著神明的用意。
她若有疑惑也會發問,但還沒有直接問過這件事——上神是想要她自己想明白。
此時見長陽停在岸邊,不渡河亦不沿岸走,亦非看風景,似乎在等待著什麼,丁芹不由好奇問道:“您在等什麼呢?”
“我在等來渡我的人。”長陽含笑道。
丁芹不解。
片刻之後,近岸浪花翻湧,一隻大龜浮上水麵,甲殼溫潤古拙,昂起的頭顱與尋常龜類不同,修頸長須,端正莊嚴,和龍首有幾分相類。
“上神欲往何處?我願載一程。”老龜嗡嗡道。
丁芹看著老龜殷殷期盼的目光,忽如醍醐灌頂。
神明不需要眾生來渡,但眾生需要渡神明——種因得果,眾生畏苦,欲得離苦的果,便要種離苦的因。
每一道善念都是珍貴的種子,神明接受眾生的幫助,亦是成全眾生的善念,讓這縷善念種下的因,在來日結成離苦的果。
慈悲不隻是給予,也是接受。
神明為何行走如尋常眾生?因為求離苦、求度脫的正是尋常眾生。
鳥雀以展翅飛翔渡河,行走於地上的牛羊卻無法學,因為他們沒有翅膀。
神明神通廣大,凡塵眾生卻無法學。
故而神明不舉神通,眾生見之,皆可學之。
神明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無不是在教導解脫的道。
這是慈悲。
“也好。”長陽含笑,跨上龜背,轉頭對丁芹道,“去吧,去吧。”
她已知曉該如何做。
丁芹對河上遠去的身影深深一禮。
神明帶著她走了一程,教她尋到自己的道。
何其珍貴的一程!
淮水浩蕩,分支眾多,在這諸多分支之中,有一條尤為曲折的河道,穿過大青山脈,名為九曲。
清明時節,細雨忽落,雨水薄得像霧,入懷生涼。
九曲河岸旁,一個蓄須的中年男子正舉著油紙傘,護住妻兒,身前還擺有酒菜香燭。
他們是來此祭奠的。
“……當時啊,我就是在這裏遇到那位白衣仙人的。”常安渡說著說著就沉到了回憶裏。
河上那驚心動魄的兩日,現在回想起來卻是安穩的,大概是因為有人在庇護他吧,那位穿著白衣的仙人,還有……戴著鬥笠的船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