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江林的網兜裏已經裝得鼓鼓囊囊的。鮮魚、豬肉、蘑菇、辣椒、香菜、豆芽……品種也不少了。但是麵對豐足的貨源供應,他卻老是有一種不足之感,總還想買點什麼。他閉適地在人流中穿梳著,一會兒和魚販子談談價,一會兒又向菜販子詢問一下貨源。時間就這樣在不知不覺中悄悄地流逝著。人們似乎誰也沒有注意到,天空忽然暗淡下來。赭紅色的霞光在一點一點變深、變冷。遠處,更大規模的烏雲正悄悄地向這個城市的上空逼近。
暴風雨即將來臨。
梁偉龍將車在距農貿市場不遠的地方停住,幾個人坐在車裏透過車窗朝人群中遊目搜尋。看著眼前的人群如走馬燈似的交換著位置,分辨著一個個男女老少、形形色色的麵孔,等待在每個人的心頭淤積。
“哎,龍哥,在那,你看!”
長久的沉默之後,瘦子突然叫起來。並指出了人群中的江林。
梁偉龍順著瘦子手指的方向,很快就發現了目標。他笑了笑,轉回頭對後座的女人說:“呶,現在就看你的了。——從出口處向右數第二個攤位前,那個提網兜的男人就是。”
女人將頭從車窗裏伸出來,認清了目標,便推開車門下了車。
一雙淺褐色鏤花細腳高跟皮涼鞋;修長挺拔的腿,緊緊裹著腿的黑色彈力緊身塑形襪,外罩黑色真皮一步裙;貼身秀巧的渾紡無袖上裝,沿著胸背部呈環形飾著一圈荷葉花邊,將女性柔嫩圓潤的肩背一一裸呈……所有這一切,都顯示著一個摩登流暢,帶幾分野性的現代女性形象。
“他叫什麼名字?”女人回頭問了一句。
“江林。”胖子搶前答道。
看著女人嫋嫋款款地走進自由市場的人流中,梁偉龍笑了笑,愜意地往車座上一躺,摘掉墨鏡將雙手盤在胸前,他等著看好戲。以他對那女人的了解,他知道,隻要她“恨“上的人,她就不會讓他好受。
“哎,哥們,你們說,會發生什麼事?”梁偉龍回頭問後座上的兩個男人。
“龍哥,你還不了解這女人?她要是翻起臉來,準讓那小白臉受不了。”胖子幸災樂禍地說。
瘦子卻盯著女人的背影幽然說道:“哼,我看未必。這女人好象變了許多,不象原先那麼好衝動了。”
“哼,年紀大了,事情經曆的多了,熱情也就消減了。人他媽不都這樣?……”梁偉龍有些感概。“但是,‘江山易改,稟性難移’呀。剛才你們激他幾句,不就把她惹急了?——哎,老弟,”梁偉龍忽然把臉轉向瘦子。“今天怎麼著,玩起深沉來了?”
瘦子笑一笑說:“行了!我們再怎麼玩,玩得過你去嗎?論武,你是科班出生,拳腳槍械樣樣精通;論文,你也正經下過兩年功夫。我們算什麼,用句時髦話說:壓根兒就他媽一混混!生就一副跑腿的命。”
梁偉龍被逼樂了。
“嗬,你他媽別挖苦我了。都這地步了,還說什麼‘文武’!有文有武又怎麼樣?該判你十年的,不會判你八年。現在我是‘有家難歸,有國難投’了。要不是碰上這鬼年頭,金錢至上。咱們也不會為了幾個小錢去鋌而走險。所以呀,說到底咱們都是俗人一個,誰他媽也別裝大頭蒜!現在我是該吃,吃!該喝,喝!正所謂: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要不又怎麼樣?”
“唉,這年頭,真是做好人難,做壞人也不易呀!”瘦子無精打采歎息道。忽然又問:“哎?龍哥,你讀過陀老頭的《罪與罰》沒有?”
“唔——,很久以前讀過。嗯?你問這幹什麼?”梁偉龍有些詫異。
瘦子唉聲歎氣說:“……唉,有時候,真覺得這俄國佬說得挺對的!人他媽一旦認為自己有罪,就再也不可能象正常人一樣生活了。首先你會覺得心裏煩,煩得你心神不寧,坐臥不安,對什麼事情都沒興趣,什麼事也幹不了。希望找點樂吧,等到找到了原先認為挺可樂的事,忽然又覺得什麼都沒勁、沒意思透了!唉,那滋味簡直象丟了魂似的,不是他媽人過的日子。”
“嗬嗬,”梁偉龍聽著一陣大笑。“這說明你老弟還‘壞’得不夠火候。用句時髦話說:還可以進行幫助教育,思想改造。”
瘦子苦笑道:“嗨,別笑話老弟了!我都快被折磨死了。你還不‘拉弟兄一把’?”
梁偉龍臉色一正,變得嚴肅起來。“其實,做到這一點也不難。你不是讀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書嗎?怎麼就忘了拉斯柯爾尼科夫的理論根據?——誰比所有的人更膽大妄為,誰就比所有的人更正確!首先,你要學會給自己找借口。任何事情,用不著管它對還是錯,你要堅定地認為自己的所作所為就是真理,因為對付自己才是最困難的事。隻要你製服了自己,就算把家裏都安頓好了。其次,你要訓練自己的心理素質,對周圍的那些正人君子嗤之以鼻。因為有時候他們可以領導一部分輿論,而輿論對人的精神壓力是很大的。所以你必須做到寵辱不驚,喜怒無常。這樣就會使他們覺得你高深莫測,不敢輕易招惹你。然後,你還必須思維敏捷、伶牙利齒,並且培養出一定的行為風度和語言魅力。這叫:先學不生氣,後學氣死人。最後一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你不要讓你的良心老是跑出來幹擾你。你現在這就是典型的犯罪心理呀。其實人有負罪感,就是良心在做怪。最好——是將它徹底清除掉。”梁偉龍拍一下汽車的座椅背,笑著說:“如果沒有了良心這東西,你老弟就算天下無敵了!”
“這……這怎麼可能,你拿我開心吧?”瘦子將信將疑。“兵法曰:智者之慮,必雜於利害。弄不好,我成不了魔王,恐怕連人也作不成了。——哎,不說我了。你呢,怎麼樣,做到了嗎?”
梁偉龍臉色一黯,歎道:“嚴格地說,我也沒做到這一點,否則我就不會這麼慘了。唉,那也是一種境界呀!非幾十年功夫,是修煉不出來的。現在看來,恐怕也隻有我老爹那種人才做得到。據他說,*的時候他就是造反派的頭,各種出格的事情沒少幹,可一次沒犯過。就因為他從來隻是策劃者、慫恿者,而不出頭露麵。他一輩子最推崇的就是《三國》裏的曹操。寧可我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我。雖被後世稱為奸雄,卻在政治、軍事、文學史上zhan有一席之地。我曾經看過他的一篇日記,他說曹操一生最明智的就是沒有親自‘篡漢’。他在後麵加了一段評語:審時度勢,乘勢而發,乃真英雄也。曹公深知‘名可彰而有度,權可赫而須時’的道理。可以說,他的一生就是這句話的真實寫照。所以,這幾十年來他不但沒倒,反而步步高升,混得有頭有臉的。再看看我們,還沒起步呢,先他媽成了通緝犯。嗬,怎麼和人家比……”
“龍哥,說實話,你崇拜你父親嗎?”瘦子鄭重地問。
梁偉龍歎息一聲說:“我也不知道。……也許是我們生不逢時吧!處在這樣一種大變革的時代。感情裂變、信仰危機;世界觀處處碰壁,價值觀麵目全非。就連早有定論的曆史問題,都可以重新翻案,然後站在一個完全相反的立場上從頭評判……哼,什麼都在變,有些事你永遠也別想說清楚。”
梁偉龍說著,似乎陷入了某種感傷,臉色有些陰冷。瘦子也沉默了,好象在思考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