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漲秋池,飛雪沉江,銀托透色玻璃壺中芽葉浮沉,入底之後,呈翻騰飄舞之狀,少傾,香起,春染碧水,一色鮮綠自下而上蔓延開來,一芽一葉,一盞如春。

西山靜室,漫思茶。

鬥室之內,燃一線香,虛室浮煙,靜心留神,時光自此凝滯,慢得讓人不知浮世春秋。

戴安屏退茶藝師,透著茶霧緩聲道,“湄潭翠芽,高總,請。”

高訪端坐於蒲團之上,垂眸看了眼杯中清亮茶湯,空腹飲茶的諸多不宜之處在眼前一閃而過,他點頭微笑,拿起茶盞來淺啜一口。

飲後回甘,確是好茶。

“高總不常飲茶。”戴安精於茶道已久,一望即知。

“是,”高訪老老實實一點頭,麵上卻並未見絲毫窘迫,“我平時酒喝得多些。”

“哦?什麼酒?”

“幹紅,幹白,白蘭地和威士忌也喝一些。”

“那高總覺得,飲茶和飲酒,有什麼不同?”

“品茶,可能更傾向於一種對層次的感受;飲酒則是要你去體會每一口酒中的結構和重量。”他冷靜而鎮定,沒有一絲慌亂,聲音也不見什麼感情。

戴安抱著肩,饒有興味地看著對麵的人。

高訪是這麼一種人,他生就一張俊臉,慣有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態,他處於優勢也好,劣勢也罷,總是不卑不亢,平心靜氣,那種勝券在握的自信,常讓人覺得,他可能降生在上帝腳邊,一眼可直見命運預先藏好的牌底。

但有時候,他這個樣子,也容易激怒對手。

“茶中滋味,隻在一時,”戴安笑笑,“飲茶飲靜,落的是減法;飲酒飲醉,求的是幻境。人各有別,人各有誌,兩種追求,本無高下之論。但無論飲茶飲酒,人若想參與其中,也不過兩個姿勢,拿起,放下,”她將手中茶盞重重磕於桌上,一脈餘響嫋然不絕,手離了杯,複又抬首望向對麵,“高總絕頂聰明,懂我的意思。”

“當然,”高訪靜靜地說,“可我不願這麼做。”

“那我總要不可免俗地問上一問原因。”

“因為茶和酒,本就沒有分別。”他手指輕叩了下自己眼前杯沿,“生活本真抑或人生幻境,本是圓上一點,從這一點,向左,向右,隻要還囿於此圓,終會交彙。我這杯中,本來就是空的,裝茶或裝酒,也全憑我喜歡,喜歡了,茶當酒喝,酒作茶品,人生本就該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若凡事皆求涇渭兩分,豈不無趣?”

戴安神情微微定住,眉間微皺,不動聲色地久久審視著他,末了一搖頭,“高總,我直說好了,請你離開我女兒。”

“不。”他搖頭。

“好,”戴安並不意外,“你是商人,這世上的交易,在你眼裏不過是生意,這樣,我給你個價碼,Zox。”

高訪目光涼了一下,從身後看過去他的脊背挺得像座大山。他緩緩搖頭。

“你要想好,我的價碼過時不候。”戴安神情聲音皆漠然。

高訪看著她,沒說話,眼中看不清情緒。

“你該比我更清楚現在的形式,SIG和Zox是全球範圍內的商業訴訟,這官司打下去,花費的時間要以年計,Zox精於此道,競爭對手都是按照這個模式拖垮的。我有這個本事和條件,可以幫SIG把損失降到最低。”

“不了。謝謝。”高訪說。

“高總,你很有自信啊,”戴安聲音冷得像冰一樣,“但自信和狂妄,從來都是兩碼事。盲目自大,認不清現實的掌舵者,可都活不過這個經/濟/寒/冬。”

“我會看著辦的。”高訪微笑,直視她的眼睛。

“沒那麼簡單。”戴安一哂。

“沒那麼難。”

一時安靜,連空氣中那線嫋不可查的香都寂然不動了。

茶快涼了。

戴安起身,拿起手包,“我就當這是次開放式談話,你可以再想一想。”她點了下頭,起身離開。

“不需要。”他聲音自身後追了上來。

戴安沒回頭,腳步未停地走出茶室,重見陽光,縱然外麵日色淡薄,眼睛還是有些刺痛,她戴好墨鏡。

她來到停車場,上了車,將皮包扔在副駕駛上,又坐了會兒,撥通電話時臉上掠過一絲若有如無的笑:

“鄧總,你遇上對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