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已行至末路,晚風都轉了性,失去了那種掠膚不去的粘稠,有疏離感。病房窗外臨著花園,蟲鳴聲聽得真切,高低起伏,連成一片。
高訪就是在這聲音裏醒來的,沒開燈,一時辨不清自己身在何處,他下意識去摸眼鏡,摸不到,左手又麻又涼,抬臂一看,正輸著液,細細的針半嵌在皮肉裏,沒有溫度的藥物,正前赴後繼,融入他的血液。
“別動了。”黑暗中忽然有此一聲,嗓音黯啞,他循聲望去,窗前的沙發上,隱約見著坐了個人。
“來來?”
高訪叫了一聲,那人沒應,他推著床艱難坐起,那人也未嚐起身施以援手,冷眼旁觀了半晌,隻冷冷地問:
“我很好騙吧?”
高訪頹然不答,五內一片空白。
“IA期胃癌,根治性近端胃大部切除術,還有什麼需要我知道的?”她很平靜地問。
“我已經好了。”他聲音已然啞得與她一般無二。
“好了?”再沒比這更荒謬的話,她起身,來到病床前,“你知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暈倒?術後護理不當導致胃癌複發的幾率有多大,了解過嗎?昨天竟然還敢淋雨?你知不知道我最討厭什麼?我最討厭,明明活著,卻不肯好好地活,你究竟在想什麼?你為什麼要這樣?”她語氣一句比一句強烈,冷酷盔甲驟然四分五裂,沒忍住哭出了聲,她“啪”地一聲把病曆摔到他臉上,“說,為什麼騙我?”
高訪垂頭看著那本病曆,無聲咽了口氣,想握住她的手,卻被人甩脫。
“我怕你擔心。”
“怕我擔心?”她笑,痛苦的笑,氣到發抖,耳邊流蘇亂晃,臉上淚痕斑駁,一言一笑間泫然欲泣,“真好,考慮得真周到,我要謝謝你了。”
她轉身就走,細高跟踩在地麵上鏗鏘有聲,手一握上門把,不知想起什麼,陡然停了下來,高訪看著她的背影,看她雙肩顫抖,她停了半天,壓抑著哭音說:“我,我不是生氣……我出去生會兒氣就回來,你別擔心,胃會疼的……”話一說完,猛地拉開門跑了出去。盧深和嘉樹在走廊裏坐著,見人跑出來,對視一眼,忙搶進病房。
一開燈,隻見高訪靠在病床上,臉色慘白,唇無血色,眉目骨架仍在,神氣卻難再複原如初,他費力抬手指了指掛在衣架上的外套,看了眼嘉樹,艱難開口,“幫我去看看她。”
嘉樹本想刻薄幾句,見他那副樣子,到底於心不忍,摘了外套追出去,隻留下被騙得更慘的盧深和高訪麵麵相覷。
蒙在鼓裏的不隻一人,又一筆好賬要算。
風清月朗,繁星滿天,暑熱漸褪,一路蟬聲相送,袁來跑出來,也不敢走遠,出了醫院大門,便又入了人間街市,法國梧桐站了滿街,路燈昏黃,間或有行人擦肩而過,也有情侶,拖著手,嘴上計較著繁瑣落俗的小事,一走一過,竟然也讓人憑空生出些羨慕。
醫院斜對麵是間海洋館,時間一過,早已閉館,門口的廣場上立著許多海洋動物的雕塑,海豚啦,劍魚,虎鯨之類,鯊魚也有,不過人為塑造出了個可愛樣子,萬分違和,她撿在虎鯨的底座坐下,眼神空洞,呆視著前方。
沒一會兒,一件西裝外套從天而降,一隻手拎著,橫在她眼前,她順著手看過去,看見是誰,瞬間有點失望。
“以為高訪呢?”嘉樹心眼俱明,“他不敢來追你,怕你一見他跑得更遠,這不是派我來了。”說著又將手中的衣服遞給她。
“不了,謝謝。我不冷。”
“穿上吧。高訪的外套,你要是再氣出個好歹來,他還不得心疼死。”
她聽了這話,終於還是伸手接過,披在自己肩上,“謝謝。還是請你回去陪他說說話吧,我就出來吹吹風,馬上就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