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一側是滿幅的玻璃牆,方行遠就站在玻璃牆前,手扶著及腰高的鐵藝欄杆望著樓下,不知道在想什麼。

初秋淡金的陽光照在他身上,還是趕不走他身上莫名蕭索疏冷的感覺。

“凱斯”公司已經退出,今天這場競標會已經和他們毫無關係,酒店整層都被評委會包了下來,身為“凱斯”的職員出現在這裏,多少顯得有些突兀。

不過駱遇川很快意識到方行遠出現在這裏大概不是意外,因為方行遠扭頭看到他,就轉過身來站定,明顯是在等他。

走廊很長,會議室在遠遠另一端的轉角,參會的人都忙著在會議室中為稍後的圖紙說明作準備,此刻這一段狹長的空間裏,就隻有他們。

大約是預料到了駱遇川的沉默,方行遠主動打破了僵局,他說:“能說幾句嗎?”

不知是不是怕駱遇川拒絕,不等他反應,方行遠又說:“就幾句話,耽誤不了你多久。”

駱遇川點了點頭。

離他上台進行圖紙說明還兩個多小時,幾句話的時間,他還不至於吝嗇。

見他點了頭,方行遠似乎鬆了口氣,掏出煙盒,遞給駱遇川。

駱遇川淡然地搖搖頭。

方行遠愣了愣,收回煙盒來抽出一根叼在嘴裏,又摸出打火機,不知怎麼的,按下打火機的手指有些發顫,“啪啪”打了兩下沒打著,他煩躁地把打火機使勁甩了幾下,再打,終於打出一團火。

方行遠點著煙,狠狠抽了一口,白色的煙霧從他口鼻溢出,將他半張臉罩得模模糊糊糊,看不真切。

他說:“不是我做的。”

他聲音不大,語氣顯得有些壓抑,又帶著些不太明顯的委屈。

駱遇川沒有任何表示,既不表示自己聽到了,也不表示疑問,他隻是平靜地看著方行遠。

方行遠抬眼覷了覷他,似乎被那平靜刺痛了眼睛,他猛地轉身看向玻璃牆外,鬱鬱地朝那不怎麼明淨的玻璃上吐出一口煙。

方行遠的內心充滿了懊悔,如果早知道事情會發展成這樣,那天在商場遇見江淼,他無論如何都會管住自己的嘴。

那天他並非是一個人,他是陪同事去取東西,等同事的時候,意外地看到落單的江淼。

後來他回想起來,還是無法分清,自己是因江淼拎著購物袋表現出的和駱遇川的熟稔而嫉妒,還是被江淼那句“你不了解他的地方多了”刺中了軟肋。

他衝口而出的那句話,江淼聽到了,駱遇川聽到了,取完東西回來的同事,也聽到了。

那位張姓同事恰好在他們公司這次的圖書館項目組裏,當天就拉著方行遠去喝酒,旁敲側擊地打聽了不少八卦。

可惜當時方行遠並不知道對方心裏打的什麼主意,他心裏憋著悶氣,雖然沒有透露出自己和駱遇川的關係,但借著酒,說了不少駱遇川的壞話。

舉報的事情一出,他才懵了。

直覺地,他就意識到是被那個姓張的給坑了,找到人質問,姓張的也毫不隱瞞,當時就認了,還反過來向他倒了一肚子苦水。

“凱斯”負責圖書館項目的是公司最近空降來的一位副總監,年紀輕,資曆淺,空降全靠著家裏有後台,急於在公司建業立威站穩腳跟。姓張的自認拿到了競爭對手的把柄,想出個匿名舉報的餿主意,正為設計案排名落後發愁的副總監居然腦子一熱答應了不說,還自掏腰包請了水軍,刷票造輿論。

說起來,這位腦子進水的副總監和那姓張的並非特意針對駱遇川,也不是針對設計院,而隻是單純想將競爭對手“拉下一個是一個”。

方行遠自認不是一個善良正直的人,但也被這又壞又蠢的卑劣手段給惡心了。

他去找副總監,想勸他趕緊收手,不要把事情往更糟的方向推,沒想到不等他開口,副總監倒誇他“為公司大局提供了重要的情報”。

他才知道自己被那姓張的賣了,被人當了槍使。

可是知道了內幕,方行遠卻陷入了比當年更令他糾結掙紮的困局中。

大學時那次舉報,他僅僅是擔心揭開真相會讓自己惹上麻煩,維持不了他高傲的形象,而這次,除了那依然害怕揭開真相的恐懼,身上還壓了“公司利益”這巨大的壓力。

副總監找個由頭給他發了筆獎金,明麵上是獎勵他在工作中的表現,可他自己清楚,這是給他的“封口費”,他已經被綁上了船,除了跳船自溺,他想不到別的選擇。

他每天關注著網上對這件事的言論,情緒始終處在極不穩定的狀態,一時義憤填膺想揮舞鍵盤為駱遇川說公道話反駁那些惡意中傷,一時意誌消沉覺得自己隻是一個小人物身不由己,對抗不了公司,更對抗不了洶湧的網絡輿論。

甚至他更加怨怪駱遇川,要不是當初駱遇川的冷漠,就不會發生那樣的事,也不會為今天這樣的局麵埋下禍根。

他無心工作,請了假在家裏裝駝鳥。

直到看到老所長的那段采訪視頻,他才醍醐灌頂般地醒了。

視頻中老所長最後說的那段話,每一句,都像一記記響亮的耳光直接打在他的臉上。

火辣辣地痛。

他深覺羞恥,又陡然有了勇氣,但都已經太晚了。

舉報事件的形勢被徹底扭轉,他這位當年的“當事人”是否還要出來發聲證明駱遇川的清白已經不那麼重要。

怎麼說呢,如果在事件之初,他就當機立斷站出來聲援駱遇川,那是雪中送炭,而現在真相已明,他再站出來,無非是錦上添花。

雪中送炭難,錦上添花易,而經曆過這件事的圍觀群眾,恐怕隻會將這“錦上添花”解讀為“蹭熱度”。

方行遠最終還是沉默了。

他隱隱意識到,說出這段過往,對他自己也許是一次救贖,讓他可以擺脫他始終不願意承認的深埋心底的負疚感,也可以擺脫這些年對秘密揭穿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