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遠低頭, 木然地看著冰層下那人的屍體,他的臉色灰白,嘴唇像是冬日裏褪了色的玫瑰花瓣, 那雙灰色的眼眸再也不會睜開。
破碎的彈珠散落一地,在日光下折射出一片七彩的光。
季遠臉上血色盡失, 他張開嘴,想要說些什麼, 卻無話可說。
他跪下身,身體抖個不停,他的手剛一觸碰到這冰麵,寒冰融化, 季時卿的身體隨著融化的冰水一起消失不見, 季遠的手中空空蕩蕩, 什麼也沒有。
他怔怔看著自己的手掌, 灰色的彈珠早已消失, 花園也變成一片荒蕪。
季遠踉蹌著從地上站起, 茫然看向四周,世界仿佛被一層灰色的霧氣包裹。
他站在原地, 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做這樣的夢, 也不知道自己要怎麼做才能從這場可怕的夢境當中脫身, 隻是胸腔裏的那顆心髒疼得厲害。
這種疼痛陌生又熟悉,可季遠完全不記得自己過去在什麼時候經曆這樣可怕的事。
噠、噠、噠, 金色的鍾擺輕輕搖晃, 光影交錯,花園裏的景象再一次發生變化,他仿佛被置身在一條時空長廊中,他回到童年時候, 那些記憶如同潮水一般瘋狂湧來,想要將他溺死在裏麵。
他想起金玫瑰區那座高大而潔白的女神雕像和欄杆上振翅而飛的白鴿,想起在玫瑰花園裏嬉戲玩鬧的孩子和埋進樹下的彩色彈珠,想起城堡後麵奔跑的刺蝟,想起一夜過後再不開放的奇怪花朵……
他想起1202年的冬天。
那個冬天還沒有過去,他的兄長就死了。
他連他的最後一麵也不曾見到,最後拿到的隻有一點骨灰。
骨灰被裝在小小的匣子裏,很輕很輕,幾乎沒有重量,可季遠拿不動它。
那個時候的他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他的兄長會突然間離他們而去。
他曾經因為季時卿放棄機甲設計轉而進行基因研究與他大吵過一架,曾因為季時卿開始投靠元老院玩弄權術與他冷戰,到後來,他覺得他變得越來越多,成為元老院的爪牙,他們都有些不認識他了。
季遠遠離他,又希望有朝一日從前的那個哥哥能夠回來。
他從前的哥哥最終回來了,或者說他一直都在那裏,然而他又永遠地離開他了。
從此他們再也不會爭吵,再也不會為彼此生氣,他長眠在科菲利安山上。
綠色的山脈是他巨大的墳墓,矮矮的墓碑上他的名字永垂不朽。
人們在教科書的書頁中留下他的名字,在一部又一部的影像中講述他的故事,有人從回憶裏拉出關於他的一二片段,寫成文章,萬人傳看,也有人年年來到科菲利安山上,在他的墓碑前獻上一束玫瑰。
從此以後,會有無數的人扮演著他,自以為是地在屏幕裏出演他的悲喜,但他們都不是他。
季遠抱著季時卿的骨灰匣子在花園中站了整整一夜,一夜白頭。
在季時卿死後,季遠將自己所有的家產變賣,用來生產s305藥劑,同時不擇手段地瘋狂地向元老院、謝家進行報複。
他像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根本不在意會造成什麼樣的後果,也不在意是否會有人發現他所做的一切。
隻是偶爾,他眨一眨眼,就會看到年輕的兄長坐在椅子上,微抬起下巴,無聲地注視著他。
他的兄長沒有說話,就坐在那裏靜靜地看著他,然而季遠對上他那雙灰色的眸子,就會羞愧地低下頭。
他知道自己做的還不夠,還無法去麵對他。
後來,他被送進獄中,幾經周轉,又被送到了金玫瑰區的一所療養院中,他爬上療養院中最高的那層建築,就能看到坐落在遠方的他們的家。
他們都說他瘋了,但他知道自己沒有。
他隻是想要達成他的心願。
他還沒有做完的,他來幫他完成。
又過了些許年頭,他離開了療養院,回到那座莊園之中,季昱去了前線,一號在季時卿去世後就不知所蹤,隻聽說謝家派出過不少人去暗殺他,最後的結果不得而知。
這偌大的莊園裏麵,隻剩下他孤零零的一個人。
夜深人靜的時候,季遠常常一個人站在玫瑰花園中,一眨眼,一晃神,就好像又看到了他的兄長站在他的麵前,這一次的他比從前年輕了許多,還有一個年幼時的季遠藏在他的身後,撚著他的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