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沉睡的時候,是寂靜喚醒了我,那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聲音,我聽見了就必當有所回應,於是我慢慢睜開眼睛,做出一種剛剛醒來的樣子。早晨的寂靜就停留在我的枕畔,窗簾已經發白了,那是外麵的光線在映亮它,看見這光亮,起身去掀開窗簾的一角,就知道外麵已經亮了,這是一個春天的早晨。
走出家門的時候,空氣裏有一種叫寂靜的分子吸入了我的鼻孔,讓我覺到了一絲清涼。我想,這是空氣的寂靜,是這寂靜喚醒我的。路上沒有什麼行人,這是街道的寂靜,沒有行人和車輛的時候,整個街道就是一個平鋪著的寂靜,走在這樣的寂靜上麵,不僅心兒是寂靜的,心兒也是能在寂靜中飛揚的。我看到了自己心在飛揚的姿勢。
我在街旁的樹梢上看到了寂靜,樹梢的寂靜告訴樹梢是不動的,因為沒有風,隻有樹寂靜的本身。我一動不動,看著樹梢一動不動。我們相互參照著對方,在對視中讓寂靜發生著。而在樹梢上麵,我看到不斷湧流的時光,它們自天空流過。我不能做到無動於衷,我問著自己,我該在這世界上幹點什麼呢?我不能辜負了這大好的時光,這時光裏的寂靜在催促著我的腳步向前,就在我心神猶疑的時候,寂靜的腳步卻一刻不停,它讓我往前走,是想提醒我什麼呢?是在提醒我光陰短暫,生命短暫,必須要有所作為,必須得抓緊嗎?
我停下腳步,在我回過頭來的時候,我意識到,在我經過了這麼些寂靜,這寂靜或許不是來自空中,不是來自周圍,不是來自窗簾,不是來自光線,不是來自房間裏擺設的家具,不是來自街道,不是來自樹梢,而是來自我自身,來自我的內心世界,來自我對世界的每一份細微感覺,來自我睜開眼睛的一瞬,來自生命對我的呼喚,來自生命內部的時間。在我的身體內部,有一個時鍾,它在一刻不停地響著,走著,到了某一個時間,它就發生在我眼前。我是說寂靜在我眼前發生了。
不止寂靜,一切事情的發生都是這樣準確,不早一步,也不晚一步,剛剛到那個時針所走的點上,事情就發生在你的眼前。對於你自己,某個具體事情的發生可能要等到幾個世紀,在經曆了一個又一個世紀後,你來到了,在現在,在此刻,屬於你的事情就發生了,就在你眼前,不容違逆,不容推脫。這是時間的力量,也是你生命的力量,包括你的出生和經曆,一切都顯得不可逆轉,就像過去的不可更改,未來的也無法逆轉一樣。但現在隻有寂靜,而我知道這寂靜正一刻不停的向前進,就像是把我吞沒了似的,要把我融化了似的。
寂靜的不止是時間,還有空間,我尋求的一方寂靜就在這間房子裏,當然在一種機器轟鳴,節奏緊張的工廠流水線上,我也渴望得到一種內心的寂靜,想一些我所想的事,或者就什麼都不想,靜靜的能夠坐一會兒,透過玻璃望著窗外,把那棵柳樹從冬天望到春天,直到今天發現它下垂的柳枝已經有了綠色,於是有所發現似的,去欣喜地告訴旁邊的人:“看,柳樹綠了。”柳樹當然要綠了,因為已經進入四月份了,而自己卻剛剛發現春天已經到來似的,內心裏有了一層發現的喜悅。
當我睜開眼睛,意識到自己已經醒來,在我睜開眼睛的一瞬,我就與寂靜相逢了,它在我的意識之中,開始種子似的萌動,開始豆芽兒似的生長,開始冰一般的消融,這是寂靜在身體裏伸出的觸角啊。它分叉、彙合或平行,它像樹枝一樣交杈著伸向天空。它像時間一樣在一個人的成長中編織著令人驚歎的網絡,你將在此迷失,你也將在此找到自己。而你的使命就是完成你的經曆,那是時間早已為你安排好了的。
在我身上,曾經有過無限的可能性,但現在隻剩下一種可能,但現在就連這一種可能都沒有了,因為它漸漸消融,歸於現實,歸於眼前。所以在看著我的眼前的時候,我就能知道我的未來了,還會有一切的事情發生在我身上,但是它們已不可改變我的未來,因為未來正是由它們構造的,因為它們就是構造我未來的材料。
我的意識裏有一幅畫,我似乎一直就畫著它,在上麵一筆一畫地畫著,直到有一天我發現,我畫出的不過就是寂靜。那留在畫麵上的寂靜感染了我,讓我看到了自己的生命能量所能流布出的氣象。我不禁也有所歎服,這是無形中的傑作啊。有過什麼樣的經曆,就會有什麼樣的生命風景。寂靜也有一雙眼睛,它在歲月深處,一點點的向我睜開,告訴我它醒來了,它追隨了我的腳步,影子一樣跟著我。在我看著它的時候,它也在看著我呢。
年華陡轉,歲月流逝,在我身上所具有的時間,決定了我的遭遇,也決定了我的得失,注定我能做成某一件事,也注定了我更多的事情是以失敗告終的,就是說我的辛苦和努力將會付之東流。但是我將付出,我將犧牲,我也將得到慰安,得到回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