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0 章(1 / 3)

朝廷禁海, 一晃已經六七個年頭過去了, 泉州這座因海繁榮的古城,如今也因海,徹底地沒落了下去。市舶司門口那兩扇緊閉的大門,油漆剝落,鐵鎖斑駁,港口停泊的舊船,經不住風吹雨打,日漸腐朽。

從當年的翹首盼望到如今的不複希望, 再無人提海禁重開的話題了。城中人口銳減,這些年間, 除了代居住於此的老泉州人,其餘為了生計活路紛紛離開,街頭巷尾, 再不複當年海市興旺之時的熙熙攘攘。

春去秋來, 惟刺桐花開,刺桐花落, 年複一年, 周而複始。

伴著古城的沒落, 曾興旺一時的甄家, 亦沉寂了下去。

從前提起甄家,都道是泉州巨富, 家中女兒更是嫁得了天子殿前金龜婿, 連老太太也得封誥命, 滿門榮華,誰人不羨?至今泉州人還記當年從甄家船塢起出天降祥瑞,眾人敲鑼打鼓呈送上去的熱鬧一幕,那時風光,驚動全城,如今說起,老泉州人依舊記憶猶新。

諷刺的是,當日那一幕,仿似也成了甄家榮華的頂點,自那之後,戛然而止。

有一段時間,滿泉州的人都在傳言,說甄家女婿獲罪於天子,被發配到了關外。便是從那之後,甄家門庭冷落,門口再看不到官轎往來。雖然這兩年間,慢慢又有消息流傳開來,說那裴姓女婿又被朝廷起用了,隻是官職,也遠不如從前在京城時來的風光了,在關外苦守邊城,抵禦北胡,甄家女兒也跟了過去。一番唏噓,也就過去,慢慢地,再無人提及了。

倒是甄家人,這些年間,幾度榮辱,經曆過地方大員趨之若鶩登門結交的錦上添花,亦見識過門可羅雀,旁人路遇,唯恐避之不及的嘴臉,沉浮之間,竟也能守住本心方圓,將家中和船塢裏如今用不上的眾多下人和幫工遣散,大門一關,自成一統,數年未再開啟,家人進出,皆走角門。如今因老太太年老體衰,當家的那孟夫人,雖是個寡婦,性情本也柔弱,但卻也將家打理的甚是妥當。外麵田莊,有張大照管,家中內事,有兒媳幫襯,兒子雖無大能,偶還犯渾,但卻極孝順,這幾年間,亦得了兒女雙全,更難得的是,當年船塢裏的那些孤兒寡母,至今仍受甄家照拂,提及此事,老泉州人無不豎起拇指,稱讚甄家厚道。

這日午後,一騎快馬,從福建道的方向,沿著官道那條黃泥大路,朝著泉州城門疾馳而來。

來人乃是福建道衙的信使,入了城門,一邊朝著州府方向疾馳而去,一邊高聲大呼:“朝廷有令,海禁解除!朝廷有令,海禁解除!”

宛如死水被攪出了波瀾,路人紛紛停下了腳步,坐在櫃台後昏昏欲睡的布店掌櫃跑了出來,幾個坐在門口曬太陽納鞋底的婦人站了起來,滾鐵環的小伢兒掉了鐵環,兩個正為趕著驢車起了擦碰口角,待要動手打架的車把式也停了下來。

人人都盯著前頭那一騎絕塵的信使背影,睜大眼睛,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

漸漸地,越來越多的人從家裏跑了出來,相互傳著那話,臉上無不交織著狂喜和不敢置信的表情,有人開始追那信使,一傳十,十傳百,沒多久,全城都轟動了,人們放下手裏的事情,紛紛朝著州府衙門趕去,聚在門口,翹首張望,議論紛紛,等著確切的消息。

傍晚,蓋著鮮紅衙印的官府通告便連夜張在了州府衙門前的風雨亭上,衙役敲著鑼鼓,一邊巡街,一邊高聲宣著官府通告,市舶司那扇多年緊閉的大門,在戶樞經遭蟲蠹過後的吱呀聲中連夜開啟,天還沒黑,全城便已傳遍,朝廷不日將重開市舶司,恢複包括泉州在內的諸東南港口的海外交易。

人們喜笑顏開,敲鑼打鼓,紛紛湧上街頭,城東南的夜空之上,忽啾的一聲,飛升起了一道煙火,煙火在半空爆裂,綻出了一朵絢爛煙花,也不知是哪家人,竟提早放了為過年而備的煙花,接著,越來越多的煙花升上夜空,照亮了城外那片已寂寞了多年的海港。

是夜,整個泉州城都沸騰,陷入了一片歡樂的海洋裏,連城門也破例開啟,因許多的人,迫不及待,此刻已經打著燈籠趕往海邊要去檢看自家那些已經空停了多年的大小船隻,官府便也順應民情,開了一夜的城門。

甄家亦燈火通明,孟夫人親自趕去老太太屋裏去報喜訊。

老太太如今耳聾眼花,但腦子卻還是靈清,聽了消息,拄著拐杖,慢慢走到窗邊,望著遠處夜空裏的朵朵煙火,喃喃地道:“這是要變天了嗎?好事……好事……”

甄耀庭叫張大喚了兩個仆從,拿出炮仗煙花,自己領了如今已經五歲的一雙雙胞胎兒女——兒子乳名平哥,女兒名喜姐兒,為遙祝遠方關外的姑父姑母平安喜樂之意,打開了那扇閉合了多年的大門,放著煙花爆竹,兩個孩子捂住耳朵,躲到爹的身後,一邊害怕,一邊卻又發出歡樂的格嘰笑聲,放完了一地的煙花爆竹,這才領了一雙兒女,歡歡喜喜入內。

夜漸漸深了,聚在街頭巷尾的人群才慢慢散去,城中燈火,卻依舊不熄,許多的人家,父見子,兄喚弟,老夥計召老夥計,都在燈下開始合計起開港後的營生,甄家亦是如此,張大連夜喚回了那些如今還在城裏的老夥計,連同東家甄耀庭在內,十幾人圍坐在一張方桌前,點著油燈,商議著事,人人麵上都帶著興奮之色。

玉珠和廚娘做了些宵夜,拿到了屋外,叫廚娘送了進去,自己便回了屋,忽聽外頭傳來一陣叫聲:“太太!少爺!少奶奶!姑爺和姑娘回了!”

孟太太連鞋都來不及穿好,領了兒子媳婦一路奔了出去,張大挑了燈籠跟出,行至二門,看見對麵來了一雙人影,皆外出便服的裝扮,男子年近而立,頭戴一頂席笠,一襲元色外氅,帽簷下麵容清瘦,眉宇溫質,雙目軒邃,身畔那婦人二十出頭,罩了件銀鼠貂毛的連帽昭君氅,正是多年未見的裴右安和嘉芙夫婦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