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獵獵, 飛雪飄飄。
載滿了精炭的大船在夜風中航行著。隨船壓煤的楊指揮使一刻也不敢鬆懈,他半坐在船艙裏閉目養神,右手緊緊地扣著腰間的繡春刀。
隻要有絲毫的動靜, 他就會毫不猶豫的拔刀出鞘——隻因他押送了一整船的救命物資。
一個千戶端著一個炭盆進來:“老大, 你暖一暖。”
他把炭盆放在楊指揮使手邊,嗬著氣坐了下來:“也不知道這顧郎君從哪兒搞來的這麼多精炭。這神通廣大得確實不像人的能耐。”
楊指揮使睜開一隻眼看他:“你是錦衣衛,為陛下辦事。要學會裝聾作啞。”
那千戶衝他笑笑:“我們說悄悄話麼。”
他從炭盆裏扒拉出一個紅薯,用長長的木棍串了:“老大,你吃麼?”
“少吃些,當心積食反酸。”楊指揮使站起身, “你坐著吃, 我出去看看。”
艙門一開,刀割的寒風立刻刮了過來。楊指揮使提了提麵巾, 將耳朵好好遮住了, 才邁步出去。
艙外黑沉沉的,天與河一色, 兩岸毫無亮光。四野俱寂得像是最深沉的永夜。
楊指揮使平白就生出一股天地寥寥唯餘下他的荒謬之感。他提了提氣,迎著風走進了船長室裏。
“如何?”
楊指揮使問, 那船長室裏的錦衣衛便安靜打了個手勢。
他們此行出來一艘船隨行了一支小旗, 船工們膽都快要嚇破,沒人敢亂來。
楊指揮使又看向掌舵的船長。那老船長嘴裏含了塊硬糖,那是出行之前顧長安送給隨船人員的, 因此他說話就有些含糊不清:“順利得有些古怪了。”
確實過於古怪了。
入夜之後氣溫再一次大幅度下跌,江南段運河已經緩緩封凍,但大船行經而過, 冰封的河麵定然會破開。便是見到河麵有迎麵而來的大冰塊, 靠近船時, 也會擦船而過。
便像是……便像是有什麼看不見的偉力在幫忙開路一般。
“貓老爺保佑。”老船長嘀咕道,“隻希望咱們到了蘇州府,還能打道回家。”
楊指揮使看著船外隨風搖擺的大雪,好一會兒才說:“會的。”
船行河上,寂靜無聲。
而蘇州府那邊一早就得到了消息。
寅時三刻大船在蘇州府碼頭靠岸時,那碼頭上竟然守著不少人。
楊指揮使一躍到甲板之上,出鞘的繡春刀在寒風中反射著火把的光芒:“是何人在此?!”
碼頭的火把慌亂了一瞬,便有一個瘦小的身影脫隊而出:“楊指揮使,我乃蘇州知府況鍾。白七爺讓我此時在碼頭等待你們——”
那聲音遙遙,又被風打散。喊話的人顯然有些中氣不足。
楊指揮使鬆了口氣,他確認過身份,就轉頭回到船艙裏:“準備卸貨!”
滿船的精炭用編織布袋裝好了,一袋一袋的堆積在船艙中。蘇州府的衙役們上了船,兩人一組的開始抬貨。
碼頭裏的牛車裝滿了一車隊,就先行出發運往府衙。
楊指揮使看得眉頭直皺:“這般運炭,不怕出事嗎?”
“嗬嗬。”況鍾捋了捋胡須,“他們不敢。不過楊指揮使若是擔心,借我兩個錦衣衛,也是使得的。”
楊指揮使打了個眼神,便有兩個錦衣衛快步追上牛車,一同壓著煤炭往城門去。
“這麼多炭……”況鍾嗬了口氣,“可幫了我大忙了。”
他們蘇州府秋收比杭州府早那麼一兩日,今年又是個豐年,他就不缺糧食。而且他知道他們陛下。這般大災,便是擅自開倉放糧,陛下也不會追究。
可不缺糧食,卻不等於不缺別的。
這般大雪,隻一夜過,蘇州府幾乎家家戶戶都穿上了縞素。若再無炭火柴薪,這恐會……
幸好,幸好這時節裏杭州府來送炭了。
一船炭,雖然支撐不了多久,但已經足夠他組織起人手,去山上砍柴了。
況鍾看著逐漸裝滿的牛車,眼中溢出一點淚光。
楊指揮使垂下眼,又從懷中拿出一個木匣:“這是顧郎君托我帶給你的,他讓你小心使用。”
況鍾連忙接過,隻打開匣子看了一眼,又猛地合上。他麵色嚴肅的拱了拱手:“請轉告顧郎君,我定不浪費,將此用在刀刃上。”
楊指揮使笑了笑,他回船上拖出一個紅薯小車,將之擺在況鍾身旁,又從中掏出個拳頭大的紅薯遞給況鍾:“吃點東西暖暖,別那麼嚴肅。”
況鍾接過紅薯,又看了幾眼小車:“你們船上有幾輛這種車啊?都給我如何?”
兩人對視一眼,都笑了起來。
寒風依然獵獵,卻似乎沒那麼冷了。
等到運煤船回到杭州府,便是江南段的運河,都已經封凍了一半。此後冰雪肆虐之處,便真的成為了一個個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