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神靈俯下身, 用它毛絨絨的額頭與小小的虎崽相貼。
神靈喵喵說:“我當然記得承諾。我是最守信用的貓貓了。”
它九條尾巴愉悅地甩了起來:“現在,我們去找你的主人吧喵。”
巨大的尺玉卷著小小的老虎, 往黑暗更深處飛去。
“白七。”
長安的聲音突然傳了過來。
白七回過神,他凝視著長安,俯身輕輕抱住了他:“長安。”
他緊緊閉著眼,抱著長安的手都在不自覺的發抖:“我居然忘記你了長安……”
顧長安不明所以。他回抱住白七,輕聲說:“沒事的。我們不是又遇見了嗎,都過去啦……”
「沒事的康康。康康不怕啊,不疼的。」
腦海中的聲音與現實裏的聲音交織在一起,聽得白七心中一片酸楚。
這是他的長安。是被他遺忘的長安, 是全世界最好的長安。
“幸好我……找到你了。”白七低聲呢喃。
“顧郎君,顧郎君!”朱瞻基手忙腳亂地下了床,他赤腳跑到顧長安身邊, “顧郎君,尺玉它……它……它去哪裏了……?”
腳底的冰涼他根本感覺不到,他抓著顧長安的手不住的顫抖。
他好似又回到了那一天。
爺爺剛去不到一年,又接到父親病重的消息。他在路上被叔叔的叛軍伏擊, 而他的貓為了救他, 渾身浴血的倒在了他身邊。
他甚至不能回身再抱抱他的小貓。
他甚至不能停下來為此悲傷。
因為他是太子,是儲君,他不能不顧社稷的安危。
沒有人在乎他有多痛苦,也沒有人在乎他有多恐慌。
“尺玉……它……”
顧長安放開白七, 他垂眸看著朱瞻基的手。那手背青筋暴起,用了十足的力道,抓得他有些疼。但他沒讓人放開, 隻是輕聲說:“尺玉它……”
“它消散了。”白七冷聲道。
朱瞻基猛地看向他, 眼裏有著驚恐的神色。
“它是一隻九尾。九尾貓是不具備穿越時空之能的。”白七說, “它借用狴犴一魄劈時空通道,為了你的家國天下鑽天道漏洞,以千年功德修補你的根基。做了這些事情,它活不了了。”
朱瞻基怔怔地看著他,臉色幾變後,才遲疑地放開了手。
“活不了了……”
他低聲重複了一遍:“活不了了。”
他一步一步退回床前,頹廢地坐了下去。
尺玉……
他養過的唯一的小貓。
尺玉。
“你們出去吧。”朱瞻基低聲說。
他說不出自己心中是何感覺,隻是覺得疲憊極了。他揮了揮手,又說:“出去吧。”
顧長安抓著白七的手:“我們先走,讓他自己待一會兒。”
推開門,王大伴就守在門前,見他兩人出來,王大伴連忙問:“陛下可好。”
“……”顧長安說不上來,“你自己看吧。我們走了。”
“哎,哎。”王大伴目送他倆出了乾清宮,才小心翼翼地轉身進了東暖閣。
朱瞻基坐在床邊,光著腳踩著腳踏,整個人神遊天外。
王大伴小心靠近,輕聲說:“陛下,天冷,奴婢給您穿鞋。不然尺玉看見了,會……”
朱瞻基猛地一震:“噗——”
一口血染紅了中衣。
“陛下,陛下!”王大伴頓時大叫起來,“來人啊,宣太醫,陛下吐血了!”
朱瞻基昏沉沉地倒了下去。
……
“白七爺,這到底……”
一群太醫圍在床邊,隻能等白發的少年人診斷。
陛下醒過來又倒了下去,脈象就變得格外奇怪了。便像是……便像是一方瀕死,卻又有新生。
這不正常!
白七收回手:“沒什麼大事。急火攻心才慪了血。這口血吐出來,等他再醒過來,身子骨就大好了。”
王大伴連忙問:“大好了是……?”
“形如新生,再無頑屙沉疾,比在座諸位都要健康。”白七站起身,他凝視著朱瞻基額間的金光,好一會兒才伸出手去,將那星火一攬入袖。才道:“我走了。”
他大步踏出門,太醫們連忙來追:“白七爺,白七爺……人呢?”
乾清宮外風聲陣陣,那白發的少年人依憑空消失了。
他回到了那五進大院。
明明隻是少了個尺玉,整個宅子卻突然顯得寂靜得不得了。
白七走到顧長安身邊。他抓住顧長安的手,抓得牢牢地,才攤開另一個手掌。他的掌心浮著一粒小小的星火:“這或許是它讓你幫的最後一個忙了。”
顧長安抬頭看向他:“尺玉真的……”
“誰知道呢?”白七低聲說,“這麼多年才有那樣一隻九尾貓。它的際遇許是不歸這天道管轄的。”
顧長安失落地歎了口氣。他看向白七掌心的星火,慢慢伸出手去。
星火大亮,有風聲夾在其中。
“滋啦……滋啦……”
呼呼聲中,有油脂的香味。
“等我成仙了,我就去做自自在在的小貓,再也不理你了。”
尺玉的聲音傳了過來。
“好,要做自由的小貓。你可不許回來找我了。”
朱瞻基低聲說。
顧長安睜開眼,見到了一望無際的草原。眼前的朱瞻基很年輕,隻有十五六歲的年紀,他手中拿著一隻串了木頭的野兔,正在慢慢的烤。
不遠處,尺玉已經埋在了長長的野草裏。唯有那一條大大的尾巴高高翹起,像碧浪裏的白雲。
顧長安慢慢走了過去。剛一站定,就聽朱瞻基喊他:“顧郎君。”
“陛下。”顧長安坐在了他身邊,與他一同看尺玉那雪白的小尾巴。
“尺玉白色的時候最可愛了,對不對。”朱瞻基問他。
顧長安笑了笑,沒有說話。
朱瞻基就低下了頭,慢慢地轉著手裏的野兔。
那兔子在火上烤得油脂汪汪,一滴一滴的落入火中,爆出滋啦聲響。直到兔子熟了,朱瞻基才突然問他:“尺玉說的,都是真的嗎?”
他的兒子,會亂殺忠臣,會背叛兄弟,會為敵帶路。
“陛下。一個生來就位高權重的人,是不會明白民生之苦的。”顧長安沒有回答他,“他生活裏沒有的東西,他的眼睛是看不見的。所有人都在圍著他打轉,他也理所當然的覺得,這個國家應當傾力供養他一人。”
“一個人眼中沒有真實,腦中沒有教育,心中沒有擔當。如果他一朝握權柄,他會成為怎樣的人?”
顧長安說著,轉過頭去看著朱瞻基輕聲道:“尺玉為了你,什麼都可以放棄。你卻問我,它的話是真是假?”
“你以為呢?”他問,“是真是假?”
朱瞻基喉頭滾動。
他並非質疑尺玉,他隻是在害怕。他的兒子,居然會是那樣一個畜生。他生出了這樣的畜生,又如何與祖宗,與天下百姓交代?
“我……”
“咪嗷,長安你不要凶他。”
雪白的小貓竄了回來,它嬌嬌地蹭了蹭長安的手:“尺玉不怪他。”
“尺玉!”
朱瞻基想要抓貓,可那小貓卻後退了一步:“你還有許多事情要做,你不能在這裏啦。”它望著自己的主人,輕聲說:“回去吧。”
長風呼嘯,牛羊也好,遠處的營地也好,眼前的朱瞻基也好,都在這一陣風中消失了。
茫茫草原裏,隻餘下了顧長安與尺玉。
“長安。”尺玉喊他,“抱抱。”
顧長安壓下眼中酸澀,笑著伸出手去:“好,抱抱。”
雪白的小貓咪熟門熟路地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它窩在長安暖洋洋的懷抱裏,看著遠處被風掀起的碧浪:“長安,尺玉不是故意的騙你的,你不要生貓貓的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