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承忠從京城趕回家時已近歲末,拎皮箱的他疾步走進王家大院下院,大曬壩裏的那棵堅持不讓樹葉發黃的黃葛老樹一反往年,樹葉子凋落多半。晚暮的冬雨淅淅瀝瀝,冷風嗖嗖,樹上餘下的黃葉兒極不情願地被風雨帶到坑窪的泥地上。往日裏,他一走進這大曬壩,聽見他腳步聲的杏兒便會笑著迎來,老爺,您回來了!若是下雨天,杏兒便會撐了傘來,老爺,您總是不愛打雨傘,看啊,衣裳都打濕了。雪瑤和孫兒女們便會迎出“鬆鶴居”來,滿院子熱鬧。趕路走得身子發熱的他心子冷寒,雪瑤,你出啥子事了,是害急病了,是摔傷了,是被車子撞了,是坐渡船出事了……萬裏之遙的途中,他一路都在擔心著雪瑤的安危。他是接到繼國和貝拉電報的當日返渝的。二弟承業有生意上的事走不開,讓他等幾天一起回渝,他沒答應,去電報局發了回電就匆匆離開了京城。
寧承忠邁“鬆鶴居”門檻時,步子沉重,希望事情不是他想象的那麼壞。趙管家如同平日那樣恭迎他,接過他拎的皮箱:“老爺,您回來了!”
寧承忠盯趙管家:“夫人啷個了?”
趙管家說:“夫人正在堂屋裏呢,一家人都在堂屋裏呢。”
看來雪瑤是病倒了,一家人都在守護她。不對,她病倒了該躺在床上,啷個會在堂屋裏?快步繞照壁過天井登石階進堂屋。
堂屋裏火燭明亮,雪瑤和孫兒女們圍了八仙大桌坐,杏兒、老媽子忙著上菜,跟往日吃飯無有二樣。雪瑤坐在慣常坐的主座邊,起身笑道:“老頭子回來啦,走餓了吧,快過來坐。”雪瑤好好的啊!繼國兩口子也是,要我回來就實說,發啥子假電報騙老子。哼,定是雪瑤讓他倆發電報催我回來。寧承忠乜雪瑤,想賭氣回住屋,孫兒女們早圍上來爺爺爺爺喊叫,嚷著要吃京城最好吃的冰糖葫蘆。他著實後悔,忙著趕回家,忘記給孫兒女們買冰糖葫蘆了:“哦,嗬嗬,冰糖葫蘆一點都不好吃,爺爺吃了一口就不吃了,爺爺給你們買糯米麻糖吃,糯米麻糖包得有芝麻、桂花,又香又脆,好吃得很……”
陸續端上桌的有香腸、臘肉、臘豬蹄和泡鹹菜,有白菜豆腐湯,有南山黃酒,有菜幹飯。坐到主位的寧承忠著實餓了。雪瑤平安無事就好,天大的好事情,你還生毬個啥子氣啊。他問雪瑤加急電報的事情,雪瑤說:“你是耍得忘乎所以了嗦,不想回來了嗦。”看來,是老婆子想他了,心裏忐忑,自己是忘乎所以了。心想,未必是他與笑霜的事兒雪瑤有感應?咋次日一早就發來了電報?咳,瞎想,不可能。男子漢大丈夫,做了就做了,今晚黑就把事情給雪瑤說清楚,認打認罰沒得二話,笑霜是必須要娶進門的了。他這麼七想八想,雪瑤忙著給他拈菜敬酒,說是為他接風洗塵。他就吃菜喝酒:“呃,老婆子,你咋知道我今天到家,準備了恁麼豐盛的一桌酒席?”王雪瑤笑道:“我計算過你的行程,不出這幾日準定到家。臘月間了,這些臘肉、鹹菜都是放得的,菜幹飯、豆腐湯一熱一煮就行。我給趙管家、老媽子和杏兒說了,一聽見你的腳步聲,就端上桌。這些都是你喜歡吃的,你出遠門回來,吃起更有胃口。”“嗯,知我者雪瑤也!”好久沒有吃到家裏的飯菜了,他吃喝得高興,講說了京城的和一路的見聞奇聞,滿屋子歡聲笑語。他問了家裏的情況,雪瑤一一回答。問了雪瑤幫助她二哥管理的王家的鹽巴生意,雪瑤說,很難,慘淡經營。又問到孫兒女們,雪瑤說,一個個都調皮得很,也逗人喜愛。他嗬嗬笑。
忙完諸事,夜深人靜,王雪瑤哇地哭,跪到寧承忠身前:“承忠呀,我……”戴銅質鏡框老花眼鏡的寧承忠正襟危坐書桌前溫燈夜讀,看一堆官文,趕緊拉雪瑤起身:“老婆子耶,你讓老二和他婆娘發假電報催我回來,我也沒有怨你呀。”他看官文,其實心裏在想啷個跟雪瑤說他跟笑霜的事情,不想雪瑤竟向他下跪,越發地內疚。“承忠呃,老頭子呃,我,我那天不該去彈子石逛街啊,不該和杏兒回來那得麼晚啊,我,對不起你……”他聽出有事,且不是小事,扶雪瑤坐下:“還真出事了,啥子事?快給我說!”她又哇地哭,竭力壓低聲,淚水似澗水下落,抽噎得說不出話。他端過書桌上的茶杯:“雪瑤,你莫急,喝口熱茶,慢慢說。”她喝幾口茶,揩臉上淚水,咬牙切齒說了她和杏兒被三個日本水兵強暴的事情。他聽著,全身欲爆炸。“雪瑤大難”的諸多情況他都想了,唯獨沒有想到這事,雪瑤畢竟是他這個朝廷從三品命官的夫人,杏兒是他家的丫環。怒火填膺:“狗日的日本強盜,倭寇,欺人太甚,此仇不報我寧承忠誓不為人!”從衣櫃裏取出喻笑霜送給他的自來得手槍,在衣架上取下牛皮手柄馬鞭:“雪瑤,拿官服,叫趙管家備馬!”狼臉拉長,兩眼發綠。她坐著沒動,盯他搖頭:“沒得用的,都沒得用的。”他就自己穿上官服,揮馬鞭出門。她起身拉住他:“我說了,都沒得用的,你去也是白白送死。”他瞠目說:“老子幹掉他一個夠本,幹掉他一雙賺一個!老子要讓他小日本看看,我中國人是不怕死不可欺的!”欲走。她吼叫:“承忠,你還是不是我夫君?”他住步:“雪瑤,我當然是你夫君,永遠都是。”她淚水斷線:“那你坐下,你聽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