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弟二人走進雞冠石鎮,摸到“劉麻子豆花店”門口,“篤,篤篤……”輕敲屋門。這是事先約好的暗號。劉麻子來開了門,二人閃身進門。劉麻子探頭看看,回身關門,插上門閂,邊扣棉衣扣子邊問:“啷個樣,宰了那龜孫子秋野沒得?”劃火柴點燃菜油燈。喻笑霜說:“送他回老家了。”劉麻子揩眼睛:“蒼天有眼,終為我哲嗣大哥報仇了,終為寧夫人和杏兒雪恨了!”朝喻笑霜伸拇子,“我仁字號袍哥的這頭把交椅你是坐定了!”武哲嗣留有遺言,他死後由喻笑霜繼任掌旗大爺。喻笑霜實現了她的夙願,成為了重慶城第一個女袍哥頭子。“劉麻子,寧繼兵來沒得?”喻笑霜擔心問。劉麻子搖頭:“沒有來。”武德厚著急:“遭了!”喻笑霜心往下沉,祈盼繼兵平安。劉麻子去灶屋裏端來熱氣騰騰的河水豆花:“我一直悶在鍋裏的。”又端來油碟、鹵肉、鹹菜、黃酒和米飯。都餓了,武德厚拿起筷子就吃,大口喝黃酒。喻笑霜說:“弟娃,我們等等繼兵,等他來了一起吃。”武德厚就放下筷子,心裏很是不安。
王雪瑤一起床就忙碌起年夜飯的事情,張羅這張羅那。壬寅虎年追了辛醜牛年走,天黑下來,添了火燭燈籠的堂屋很喜氣。鄒勝、趙管家、杏兒、老媽子等人端酒上菜,滿盤子滿碗的大菜、冷盤、熱炒、甜點陸續上桌。家裏人都來了,寧承業夫婦也來了,人些按輩分圍了大圓桌坐,主位空著,一家之主的寧承忠最後才來。待寧承忠走來坐定,王雪瑤指滿桌佳肴盛饌說:“這年夜飯呢,有兩樣是不能少的,一樣是火鍋,一樣是魚。火鍋呢,是紅紅火火的意思;魚呢,喻示‘年年有餘’。當然,也得有其他菜,這紅蘿卜是期盼好兆;這龍蝦爆魚等煎炸菜是期望家運興旺如‘烈火烹油’;這年糕是繡屏和月季從上海帶來的,幹不裂久不壞煮不膩,預示日子長長久久;這下酒的花生米也有講究,是福星高照之意。”看身邊的寧承忠,“是不是,老頭子?”寧承忠點首:“夫人說得有理。”欲端酒杯,“啪啦!”一聲響,貝拉抱著的四歲半混血兒子寧道華將身前瓷碗撫落地上打碎了。雪瑤笑道:“我這個孫娃子啊,說是要歲歲平安呢,嘻嘻!”寧承忠也笑:“對頭,歲歲平安。來來來,大家舉杯,喝團年酒。”大人們就舉杯喝酒,細娃兒則由大人用筷子沾了酒喂到嘴邊讓其舔一舔。“動筷子,都動筷子!”寧承忠說。十多雙筷子就圍剿餐桌上的佳肴。
寧承忠發現少了個人:“雪瑤,四娃子呢?”
王雪瑤乜他說:“你還是掛記你幺兒子啊,哼,把人往死裏打。”
寧承忠撚須笑:“打一千,罵一萬,三十晚上都要吃頓團年飯。”
王雪瑤說:“是呢,吃團年飯。”眼圈發紅,“可哲嗣兄走了。繼兵說,他要去看望他武伯母和笑霜姑姑,要去武家吃團年飯,我就讓他帶了些年禮去。”
寧承忠點首:“應該,應該。”
坐在寧承忠右位的寧承業就誇讚起寧繼兵來,說繼兵侄兒愛看書,把能找到能買到的有關輪船的書都讀了個遍,說是蒸汽機厲害,說是輪船大舉進入川江如同長江的流水會要洶湧澎湃。寧承忠說:“繼兵是應該多讀些書。”月季吃著年糕,說:“這些書多數都是我家承業幫他找的幫他買的。”寧承業笑:“我是重慶城的商界精英噻,認得的商界、船界、政界的人多。”過年了,寧承忠心情也好:“你是王婆賣瓜,自賣自誇呢。”寧承業嘿嘿笑。挨王雪瑤坐的寧繼富說:“我們要是有國人自己的輪船就好了,免得媽媽管理的王家鹽場總受東洋人的欺負。”樊繡屏說:“就是。”挑魚肉吃。寧承業說:“國人要有自己的輪船就得辦輪局,辦輪局呢,難,一是朝廷官員作梗,二是民船船幫反對。官員作梗是視洋務為畏途,擔心會與洋人的船商發生糾紛;民船船幫反對是恐飯碗被奪。”寧承忠說:“官員作梗是為保烏紗帽,民船船幫反對可以理解。不過呢,話又說回來,我國人不做洋人照樣做,現今川江上的輪船全都是洋人的,且還在不斷增多,照樣搶我民船的飯碗。英國人還以所謂保護英商為名,把‘山雞’、‘山鶯’兩艘炮艦都開來重慶了。”王雪瑤說:“洋人的胃口大。”寧承業點頭:“我繼富大侄兒說得對,我們是該辦輪局了,卻還有一難,就是缺少精通輪船的船長和領航人。”寧承忠說:“二弟,你不是說洋人的東西我們可以學噻。”寧承業說:“是可以學。”寧承忠說:“那洋人為啥子又不可以為我所用呢?”寧承業有悟:“大哥,你這話倒點醒了我!”挨寧承業坐的寧繼國接話說:“那個英國船長蒲藍田就可用,重慶開埠後,他就在川江跑船,英商溥安公司的‘先行’輪就是他開來重慶的。”燙了塊毛肚給貝拉。貝拉不怕辣了,嚼毛肚說:“蒲藍田找繼國看過病,聽他說,他還為往來重慶和宜昌的軍艦領過航。”月季讚歎:“這個蒲藍田還有兩刷子。”寧承業說:“蒲藍田說過,隻要有合適的輪船和訓練有數的領航人,在揚子江上開輪船是絕對可以的。”寧承忠曉得這個蒲蘭田,是個能人。川江乃天險,德國“瑞生”輪由德國船長領航,過崆嶺灘觸礁沉沒,船上的三十多位中外旅客全都遇難,而蒲蘭田引領的輪船均順利到渝。那立德樂又造了艘載重一百五十噸的“肇通”輪,船長就是蒲蘭田,從上海開到宜昌,又從宜昌逆水西上,一路險情叢生,過泄灘時絞斷兩根鋼纜,依舊平安到渝。舉酒杯跟寧承業碰杯,咂口酒:“洋人呢,確實是把輪船開進來了。呃,他洋人可以在我上海造輪船開來川江,我國人為啥子又不可以效仿?這可是我們自己的川江。當然,造輪船或是買輪船都得要花費巨資,可一旦成功,按你說的,是一本萬利的事情。我聽說,巴縣那個童芷泉,造不了鐵殼船就在東鄉造了艘木輪船,是參照‘肇通’明輪仿製的,頭尖尾齊,裝有撥水大輪,用腳踏之,小輪帶動外輪,外輪擊水行船,每個鍾頭可行二十來裏。”寧承業聽著,心裏高興,吃了串鴨腸,抹嘴巴說:“大哥耶,你總算是開竅囉!”寧承忠拈花生米吃:“繼兵呢,原先在輪船上當差,現在對輪船又感興趣,就該讓他在輪船上做事,你卻讓他去幫你賣豬鬃賣山貨。”寧承業挑眉笑:“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大哥,我跟你說,我那侄兒繼兵是個頂風開船的角色,他跟我說,要把洋輪船全都擠出川江去。所以呀,我打算讓繼兵來操辦輪局的事情,開辦我們自己的川江輪船公司。”寧承忠聽著心喜,繼兵有這誌氣好,是我的兒子。二弟辦輪局的想法要得,是呢,擋不住洋輪船進來就擠它出去。盯寧承業:“能行?”寧承業說:“試一試噻。”月季說:“著算是擠不出洋輪船去,也可以跟洋人競爭,多少可以撈點子錢。”樊繡屏挑紅燒鰱魚的嫩肉吃:“這水上的生意有搞頭,不是撈點子錢,是要大把地撈錢,年年有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