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隱沉默以對,隻是從袖中摸出一張紙條遞給了岑振興。

岑振興飛快地看了那紙條一眼,瞳孔微縮,就隨手把紙條揉成了一團,丟進了一旁的火盆裏。

橘紅色的火苗猛地竄了起來,一下子就把紙條吞噬成灰燼。

岑隱神色淡淡地盯著火盆裏張牙舞爪的火焰,好一會兒,才道:“那件事做得那麼嚴密,連東廠都查不到分毫……在這京城,除了宮裏的那位,我能想到的人,也唯有您了。”

那明明暗暗的火光在他絕美的臉龐上留下了詭異的光影,讓他看來如那戲本子裏走出來的狐狸精般鬼魅惑人。

岑振興的手上還有西廠的探子,而且他掌管東廠多年,對東廠的行事方式可說是了如指掌,想要避過東廠的耳目雖然不易,卻也絕非做不到。

至於皇帝,如果皇帝手裏有那樣的“線索”,怕是早就按捺不住直接下殺手了!

岑振興沒有說話,隻是慢慢地把手裏的白瓷浮紋茶盅送到了唇畔,眸中閃動著混雜了慨歎、猶豫、恍然、追憶等等的複雜光芒。

自從發現岑隱和封炎“交往甚密”,岑振興就在懷疑,當年的那個“死胎”小太子到底是不是真的太子,而在當年的情況下,唯一有可能知道真相的就隻有安平長公主了。

他似真似假地透給一些消息給封預之,引封預之出手,就是想求個真相……

而他自己也許也不知道該怎麼麵對這個真相,更不知道該怎麼麵對岑隱。

“阿隱,你……你們真的不能收手嗎?”岑振興蒼老的嗓音中透著一絲沙啞與疲憊,喉間湧起火辣辣的苦澀。

他一直知道阿隱為何而來,也知道阿隱這些年在暗中計劃著什麼,卻是聽之任之,也沒有過問,直到今日才不得不揭開那層其實早就搖搖欲墜的紗簾。

再往前走,阿隱就真的沒有回頭路了!他實在不能再眼睜睜地看著故人之後走在他這個行將就木的人之前。

岑振興沒有指明“你們”到底是誰,也不需言明,兩人都是心知肚明。

屋子裏又陷入一片沉寂。

岑隱的目光還是看著火盆裏那漸漸變低的火焰,狹長的眸子倒映著兩團火焰,明亮異常,他似笑非笑地勾唇,聲音如常般不輕不重,不緊不慢。

“我也就隻剩下這條命了……”

所以,無論將來會麵臨什麼樣的結果,是成是敗,又或是千刀萬剮,又有何妨?!

岑振興瞳孔微縮,手一顫,茶盅裏的茶水差點沒灑出來,眼底的複雜又被一種濃濃的愧疚所取代,化作一聲低喚:“阿隱……”

岑振興的嘴唇動了動,卻是說不下去,心裏忍不住想道:如果當初他早一步……早一步阻止他進宮,那麼現在一切是不是就會變得不同……

岑隱的嘴角翹得更高了,轉過頭,終於看向了岑振興,柔聲勸道:“義父,您年紀也大了,不如好好安享晚年。”

他的話似是晚輩對長輩的關愛,似是一種提醒,又似是警告。

兩人的目光無聲地在半空中對撞在一起,空氣微微凝滯。

岑振興的眼神又漸漸地變得銳利起來,隻是轉瞬又恢複了寧靜,如一潭死水般,波瀾不興。

他欲言又止,口中發出一聲悠長的喟歎,道:“我還記得那時候的你……”他閉了閉眼,似是回憶到了什麼,自語道,“是啊,一切既然已經發生,早就不能再挽回了。”

他眉頭深鎖,麵上似乎在短短的幾句話間又多了許多道皺紋,深深地鐫刻在他的肌膚上。

自古忠義難兩全,猶豫躊躇了半年,也終究要有一個抉擇,或者說,他其實早就做出了選擇,早在他當年認出阿隱,又替他隱瞞的那一刻,他也沒有回頭路了。

岑振興心底泛起一種苦澀,緩緩道:“阿隱,三個月前,我就已經跟皇上提過了,說我這兩年年紀大了,力不從心了,皇上讓我在家好好休養……明天我會再去麵見皇上,把西廠和司禮監都交到你手裏。”

一片枯黃的落葉被窗口灌入的冷風吹了進來,正好搖搖晃晃地墜入那個火盆中,火苗再次竄了起來,發出“滋吧滋吧”的聲音,終究還是化為一片寂靜與——

塵埃落定。

十一月十七日,司禮監掌印太監岑振興以年老體衰為名向皇帝求告老,皇帝念其這麼多年來勞苦功高,雖然不舍,還是恩準了。

當日,岑隱接手了岑振興所掌的西廠,並擢升為了司禮監掌印太監,這是大盛朝內廷十二監中最具權勢的位置。盡管岑隱才及弱冠,但是朝野上下對這一任命都沒有任何反對,或者說,眾人早就隱約知道這一日遲早會來臨。

岑隱一躍成為了大盛朝有史以來最年輕的掌印太監,風光無限。

自聖旨下後,一眾勳貴朝臣就如百鳥朝鳳般從京城的各個角落前往岑隱的府邸道賀,絡繹不絕,幾乎把岑府的門檻都要踩破了,那些個馬車、賀禮更是把岑府所在的巷子堵得水泄不通,隊伍一直從巷子尾拐彎排到了鄰街。

這番景象引來了不少看熱鬧的百姓,在路邊圍得裏三層外三層,一個個都伸長脖子往那合得嚴嚴實實的箱子望去,真巴不得那些個扛箱子的人摔一跤,好讓他們瞧瞧那箱子裏到底是什麼東西。

所有的賀禮岑隱全都照收不誤,但是上門的人卻是一個也沒見,連門房的態度也很是輕慢,一副你愛來不來的樣子,來道賀的人一個個唯唯諾諾,沒有一個人敢有異議。

岑隱接手西廠後,雷厲風行地有了大動作,第一件事就是向皇帝請旨將東廠與西廠合並。

從此,大盛朝就隻有東廠而再無西廠,東廠包攬了西廠所有的職權。

隨後,岑隱就帶著東廠先斬後奏查抄了康郡王和歸義侯的府邸,滿朝嘩然。

不少府邸聞風而動,都緊張地派人四下去打聽原由,弄得京中許多勳貴朝臣好似熱鍋上的螞蟻般,一時間人心惶惶。

魏永信這日下朝後,前腳剛回府,後腳就有人登門求見,來人乃是五軍營的施參將。

這施參將算是魏永信的門人,是由他一手提拔起來的,後來調去了五軍營,一步步升到了三品參將。兩人也是相識多年,因此雖然施參將沒有事先遞來拜帖,魏永信還是立刻吩咐小廝把人給帶來了他的書房。

“魏大人,您這次可一定要幫幫末將啊。”施參將一進來,就惶恐地祈求道,正要下跪的身體被魏永信及時扶住了。

“老施,你這是何必?有話好好說就是!”魏永信急忙安撫道,“我們都這麼多年的交情了,能幫的本督哪有不幫的道理。坐下說話。”

施參將還是神情惶惶,心神不寧地在窗邊的圈椅上坐下了,然後又道:“魏大人,您可聽說了前日和昨日岑督主率東廠連接查抄了康郡王和歸義侯府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