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賀氏是在宮門落鎖前回端木府的,一回府,就氣急敗壞地讓人把端木紜叫去了永禧堂。
“是不是你?!”
沒等端木紜請安,賀氏就抬手指著端木紜的鼻子質問道,臉色鐵青,一向保養得當的臉龐近乎扭曲。若非還有一絲理智在,賀氏已經一巴掌直接甩在了端木紜的臉上。
賀氏方才隨程嬤嬤進宮見了端木貴妃,本來滿心欣喜,以為是女兒要跟自己低頭,誰想一到鍾粹宮,端木貴妃就說起了金七姑娘的事,質問她為何擅作主張送金七姑娘去南境。
賀氏本想用慈愛為由含糊蒙混過去,卻被端木貴妃點破說她不過是收了歸義伯府的銀子就把皇子給賣了。當下,賀氏羞得差點沒暈厥過去,端木貴妃絲毫沒心軟,不留情麵地斥責了賀氏一番:
“母親,皇兒姓慕,您還做不了皇子的主!”
“您再胡鬧下去,別怪女兒不念母女之間的情分。”
“大皇子是女兒的命根子,誰敢擋著他的前程,給他添亂,女兒就算拚著不孝的名聲,也要去皇上那兒說上一說。”
“母親,您是我的母親,女兒才費心費神與您說這些,希望您莫要再讓女兒失望……”
端木貴妃說的話如同千萬根針一般紮在了賀氏的心口,讓賀氏現在想來,還覺得心痛難當。
方才端木貴妃雖然沒說她的消息來源,但是賀氏不是蠢人,回府的路上,稍稍一想,就明白了。她今天才跟歸義伯夫人說了那件事,轉眼就讓宮裏的貴妃知道了,不是端木紜去告的狀還會有誰?!
賀氏又羞又氣又心傷,她不能怪貴妃,就隻能把矛頭直指端木紜,“啪”的一掌拍在身旁的方幾上,連名帶姓地喚道:“端木紜,你存的什麼心,你想在我與貴妃之間挑撥離間是不是?!”
“真是上不了台麵的東西!就會在暗地裏使這種見不得人的陰謀詭計!”
“這端木家還由不得你當家,你還真以為你可以為所欲為不成?!”
賀氏喋喋不休地罵著,心口的怒意越來越高昂。
一旁的端木紜始終雲淡風清地笑著,身姿挺拔如修竹,賀氏早就影響不了她了。
五年前,剛回京的時候,因為初來乍到,又要守孝,當時,賀氏的喜惡決定著妹妹在府中能不能過得好,所以端木紜必須爭,她爭的是她們長房在府中的地位。
但是現在,賀氏頻頻鬧出的妖蛾子已經讓祖父越來越不喜她了,今時不同往日,如今的賀氏已經起不了什麼風浪了。
既然如此,她與賀氏再爭一時長短,也隻是在浪費時間,浪費口舌罷了。
反正賀氏向來不喜自己,無論自己說得在不在理,她也聽不進去。
賀氏心口的邪火還沒宣泄完畢,麵頰氣得通紅,還在罵著:“我怎麼說也是你祖母,還容不得你說我的不是!像你這般不孝不敬,果然是邊境野蠻的地方出來的……”
端木紜雖然懶得和賀氏理論,卻也不是任人揉搓的麵團。
聽賀氏越罵越起勁,端木紜也不想汙了自己的耳朵,直接福了福身,截著賀氏的話尾打斷了她:“祖母,祖父壽辰將近,孫女還有很多事要做,要是祖母沒別的事的話,孫女先退下了。”
她也不等賀氏回答,就直接自己打簾出去了,屋子裏服侍的丫鬟根本沒反應過來,眼角瞟到賀氏鐵青的臉,嚇得連大氣也不敢喘一下。
“端、木、紜。”
賀氏看著那道從半空驟然落下的湘妃簾,繃著臉,氣得手發抖,屋子裏的氣氛愈發緊繃,空氣中似乎透著一股寒氣般,直沁入人的肌膚。
賀氏咬了咬後槽牙,又一掌重重地拍在方幾上,恨聲念叨著:“這府裏還有沒有我的地位了!”
“果然是喪婦長女,無教戒也。”
“一個個都被老太爺給寵壞了!無法無天,如此下去,遲早要給家裏惹禍!”
賀氏的臉色難看之極,當說到老太爺時,她的神色微微一變,氣過以後,她開始怕了。
今天她去宮裏見了端木貴妃,貴妃從她口裏逼問出了那筆銀子的具體數目後,就給了她那筆銀子,讓她去還了歸義伯府的那筆錢……
想著,端木貴妃當時憤怒而失望的神情就清晰地浮現在賀氏的眼前,賀氏的心跳不禁漏了一拍,嘴角緊抿,眉宇深鎖。
但是可想而知,端木憲肯定很快就會知道這件事的,哪怕端木貴妃不說,端木紜這個小賤人恐怕早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在端木憲麵前告自己一狀了。
要是端木憲知道了……賀氏幾乎不敢想下去。
過去的這一年多來,端木憲對她越來越冷淡了,上次若非是賀家主動把她送回了府,她簡直要懷疑端木憲恐怕永遠不會去接她了。
賀氏白皙的手指緊緊地捏著手裏的紫檀木佛珠,指尖微微發白。
她真的怕了。
她還記得,她從賀家回來的那晚上,端木憲與她長談了一番,說萬事都講個規矩,她既然選擇回端木家,就該守端木家的規矩,盡她應盡的本分;說事不過三,再有下次,就休怪他不念夫妻之情。
夫妻幾十年,端木憲的性子賀氏再了解不過,從來就是說到做到的。
想著,賀氏瞳孔微縮,身子仿佛一尊石雕般一動不動地僵在那裏,心潮澎湃,心底升起一股濃濃的厭惡與憎恨。
這一切都要怪端木紜這死丫頭,總是興風作浪,搬弄是非,非要挑撥得他們夫妻離心,母女失和,非要把一個好好的家搞得家烏煙瘴氣!
以前沒有長房這對姐妹,她的日子一向順順趟趟,他們端木家一向和和樂樂!
賀氏恨得幾乎捏碎手裏的佛珠,就在這時,一個小丫鬟小心翼翼地打簾進來,恭聲稟道:“太夫人,老太爺回來了,已經快到院子口了。”
賀氏聞言反射性地看向那個小丫鬟,身子劇烈地一顫。
一瞬間,她眼中閃過許許多多,思緒翻湧,立刻就有了決定,對自己說,事不宜遲,這件事她必須要先發製人,方能立於不敗之地!
賀氏深吸一口氣,整個人漸漸冷靜下來,眸子裏幽深如墨。
此時,窗外那金紅色的夕陽已經落下了大半,外麵的天空半明半暗,屋子裏的光線有些昏暗。
賀氏抬手做了個手勢,一旁的青衣丫鬟趕忙點燃了一盞八角宮燈,瑩瑩的燈光照得屋子亮如白晝。
丫鬟剛點亮了燈,下一瞬,端木憲就昂首闊步地打簾進來了,他身上掩不住的疲憊之色,但是臉上卻帶著淡淡的淺笑,看著心情還不錯。
端木憲在賀氏身旁坐了下來,丫鬟手腳利索地給端木憲也上了茶,淡雅的茶香嫋嫋。
待端木憲淺啜了一口鐵觀音後,賀氏才笑著與他寒暄道:“老太爺,你三天沒回府了,可是朝中政務煩惱,這段時間天氣炎熱,你可要注意身子,免得染了暑氣。”她力圖鎮定,微微笑著。
端木憲悠然地捧著茶盅,又抿了兩口熱茶,感覺這幾天的疲憊一掃而空,道:“忙過這陣子,我也可以過幾天閑雲野鶴的日子了。”
賀氏暗暗地鬆了半口氣,看端木憲的樣子應該還不知道歸義伯府的那件事,也就是說,端木紜還沒見過他。
那麼,自己得先下手為強了,徹底把端木紜打壓下去才行。
賀氏也抿了口茶,看著翠綠色的茶湯裏那些沉沉浮浮的茶葉,眸光微閃,她一邊放下手裏的粉彩琺琅茶盅,一邊為難地說道:“老太爺,有一件事,我想來想去,覺得還是得與你說說才行……哎,這紜姐兒,我也管不了,還是得老太爺你來琢磨著該怎麼辦才好。”
賀氏說得含混不清,端木憲自是聽得一頭霧水,問道:“紜姐兒到底出了什麼事?”
賀氏幽幽地歎了口氣,似是遲疑了一瞬,才道:“今日有一位年輕的公……”
她的話被一陣挑簾聲打斷了,一個青衣婆子走了進來,恭敬地對著端木憲屈膝稟道:“老太爺,太醫院的方太醫來了。”
方太醫來了?!端木憲一臉的莫名,心想自己沒請過太醫啊。雖然有些搞不清楚狀況,但是他吩咐婆子去把方太醫請了過來。
夕陽還在持續下墜,沒一會兒,就隻剩下西方天空的最後一抹紅了。
一個慈眉善目的老者隨一個丫鬟出現在了屋子裏,他約莫六十來歲,頭發花白,身形依舊挺拔,整個人看來精神奕奕,臉上笑容可掬。
對於太醫院的幾位老太醫,端木憲都還算熟悉,笑著與對方打了招呼。
“端木大人,下官是特意來府上給尊夫人請脈的。”沒等端木憲問,方太醫開門見山地說出了來意,笑得更親和了。
端木憲幾天沒回來了,隻以為是賀氏身子不適,所以仗著貴妃的麵子去請了太醫過府,也沒多說。
賀氏比端木憲更意外,想了想後,就覺得應該是貴妃孝順,雖然母女倆今天有了些齟齬,但終究是親母女,擔心她的身子,才特意派了太醫過來。
賀氏也不好掃了女兒的一片好意,就移步到屋子中央的圓桌旁,讓方太醫為她診脈。
方太醫伸出三根手指熟練地搭在了賀氏的手腕上,麵露沉吟之色,屋子裏也隨之靜了下來。
很快,方太醫就診好了脈,然後就起身對著端木憲拱了拱手道:“端木大人,不知可否借一步說話?”
“方太醫,請。”端木憲心裏覺得古怪,但還是從善如流,親自送方太醫去出屋。
賀氏微微蹙眉,有些不安地看著方太醫,心裏忍不住懷疑自己是不是得了什麼重病,方太醫才要特意避開自己單獨和端木憲說話。
端木憲帶著方太醫一路來到了院子外,見四下無人,方太醫這才停下了腳步,一本正經地說道:“端木大人,尊夫人年歲不小,從她的脈象看,她怕是得了呆症。呆症又名瘋魔症,多見於四五十歲以上的人,初期的症狀便是經常忘事,隨著病情逐步惡化,尊夫人的情緒會越來越容易失控,心煩易倦,還會出現焦躁、狂怒、抑鬱等症狀,”說著,方太醫唏噓地歎了口氣,提議道,“為了貴府的安危,端木大人還是不要讓她再見客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