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緋剛要說不,端木珩已經又走回來了,隔著袖子一把拉過了端木緋纖細的手腕,對著端木憲說道:“祖父,我和四妹妹就先走了。”
“……”端木緋滿含期待地看著端木憲,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仿佛在說,祖父,我還要陪你下棋呢。
輸了棋的端木憲隻當沒看到,心裏覺得他們兄妹的感情可真好,家和萬事興啊!
端木憲一臉慈愛地笑著揮了揮手,意思是,你們兄妹去吧。
端木緋扁了扁小嘴,一步三回頭地被端木珩給拖走了,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
端木憲努力地忍著笑,轉過頭研究起眼前的棋局來,心想著:怎麼會這樣呢?四丫頭都讓了他三個子了,他怎麼就還是輸了呢?
端木珩和端木緋兄妹倆離開外書房後,就一起去了外院的瓊台院。
端木珩口中的柳先生就是章家推薦的大儒柳華聞,自柳先生十一月初來到端木府後,就住在瓊台院中,兩個小的另請了先生為他們開蒙,隻有端木珩每天會來瓊台院上課。
當柳先生看到今晚上課的學生又多了一個時,眼中的驚訝一閃而過,笑吟吟的目光在端木緋的身上掃過。
“柳先生,”端木珩一絲不苟地給柳先生行了禮,又介紹端木緋道,“這是我家四妹妹,從今日開始來這裏旁聽。”
柳先生約莫四十來歲,一派的斯文儒雅。他捋著山羊胡,含笑道:“那就坐下吧。”
反正端木四姑娘是個姑娘家又不用考科舉,多她這個旁聽,少她這個旁聽,對自己而言,其實沒什麼影響,自己隻要教好端木珩就好。
“……”端木緋傻眼了,本來她還抱著一絲期望,指望柳先生會把自己這個莫名其妙的插班生趕走呢!
這下,她也隻能趕鴨子上架了。
端木緋心裏默默地歎氣,隻能乖乖地坐下了。
柳先生清了清嗓子後,就開始上課:“今天我們繼續說《中庸》。子程子曰:不偏之謂中,不易之謂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
端木緋呆呆地坐在端木珩的後方,兩眼漸漸地渙散了,根本就沒注意柳先生在說什麼……
可憐的端木緋被端木珩盯著足足上了整整兩個時辰的課,直到二更天的時候才蔫蔫地回了湛清院,臨睡前,她還記著,明天一定要去找祖父求求情。
要是每天都這樣,這日子可就沒法過了。
但是第二天,一直等到下午下衙的時候,端木憲還沒有回來。
為了雪災的事,端木憲這些日子忙得三五日才有時間回家一趟,尤其是今日,晉州也遞上了求朝廷賑災的折子,折子上說,晉州的泙耀鎮、雲窟縣等六個鎮縣災情嚴重,壓塌了百姓的房屋,凍死了不少牛羊和大片的蔬菜,百姓苦不堪言,望朝廷撥糧鎮災,免去明年的賦稅。
眼看著要過年了,皇帝看到這個折子,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麵沉如水,打發了端木憲道:“此事容朕再思,你先退下吧。”
“皇上,那臣就先告退了。”端木憲給皇帝作揖行禮後,就退了出去。
皇帝直愣愣地看著案上的這張折子,眉宇緊鎖。
“皇上喝口定神茶。”岑隱雙手給皇帝奉上了杯藥茶,安慰道,“皇上,丕極泰來,我大盛的氣運正盛。”
藥茶的香味縈繞鼻端,讓皇帝緊蹙的眉頭稍稍舒展了一些。
“阿隱,朕看這雪災定是上天的警示,朕當日真不該貿然打開那個佛龕的……”皇帝感慨地歎道。
每每想到那尊目中爬出黑蟻的觀音像,皇帝就覺得心神不寧,半垂的眼簾下,眸子漆黑一片。
他不想罪己,這要是真的下了罪己詔,就仿佛說自己不配為帝一樣,尤其他這帝位並非自父皇手中傳來的……
隻是想想,皇帝就覺得如鯁在喉。
“都是那個逆子。”皇帝磨著後槽牙道,心口像是壓著一座山似的。
“皇上,”岑隱不緊不慢地說道,“既然這事情源於千楓寺,臣以為幹脆去千楓寺做場法事以示誠心,皇上覺得如何?”俊美的青年那陰柔的嗓音如春風拂麵。
這個主意不錯!皇帝一想,心動了,眉頭挑了起來,抬眼朝岑隱看去,“阿隱,那就由你代朕去一趟千楓寺安排一場法事。”
岑隱領了命,跟著又道:“皇上,有道是,解鈴還須係鈴人。不如讓二皇子殿下隨臣一起前往?”
皇帝轉了轉拇指上的玉扳指,心道:是了,阿隱說得沒錯,解鈴還須係鈴人,這件事本來就是次子惹下來的麻煩,也該那逆子親去“請罪”!
“阿隱,還是你想得周道!”皇帝深以為然地誇著岑隱,“一切就交給你了。”
有了應對之法後,皇帝渾身一輕,隻覺得這些日子來的煩惱好像掃去了一大半。
“皇上放心。”岑隱躬身作揖,臉頰微微低下,嘴角在皇帝看不到的角度翹了起來。
禦書房裏靜了下來。
於是,臘月十三日,岑隱與二皇子慕祐昌夫婦一行再次前往千楓寺。
自打上月從千楓寺回京後,皇帝就對慕祐昌很是不滿,慕祐昌之前好不容易才借著楚家這門親事討好了皇帝,現在又鬧成了這樣,這段時日心中一直很是不安。
皇帝命他與岑隱一起去做法事,他自然二話不說地從命,一路上,他對岑隱也殷勤得很,幾乎是點頭哈腰。
“岑督主,最近化雪地上濕滑,您可要腳下留神啊。”
“岑督主,本宮聽聞這裏的齋菜不錯,上次沒來得及享用,這次我們可不要錯過了。”
“岑督主……”
慕祐昌在前方與岑隱賠著笑,楚青語低眉順眼地跟在後麵,幾人沿著山間小徑一路上了千楓山的山頂。
等到了千楓寺,住持惠能大師帶著一眾僧人已經準備好了。
法事是從巳時開始的,就安排在靜心殿。
殿內香煙繚繞,兩邊僧人井然有序地站立著,沉默中,彌漫著一種莊嚴肅穆的氣氛。
慕祐昌和楚青語紛紛在觀音像前的蒲團上跪了下去,殿內響起了僧人們莊嚴的念佛聲,眾人念佛,如同一人,中間夾雜著敲木魚的篤篤聲,節奏單調。
“轟隆隆!”
殿外忽然就響起了一陣轟雷聲。
慕祐昌原本閉合的眼眸猛地睜了開來,回首往殿外一看,卻發現明明他們上山時還陽光燦爛的天空不知何時變得陰沉了下來,層層陰雲布滿天空,仿佛暗夜提前降臨。
隆隆的雷聲一聲比一聲響,如同萬馬奔騰般,仿佛是上天在發出憤怒的咆哮聲,仿佛上天在宣誓著某種不滿,仿佛連他所處的靜心殿都隨著雷聲震了一震。
慕祐昌咽了咽口水,眸子裏掩不住惶恐之色,耳邊那連綿的雷聲縈繞在四周,每一下就如一擊重錘重重地捶打在他的心口上。
這才剛開始做法事,就響起了驚雷,這也未免太——
不吉利了。
慕祐昌心下忐忑,僵硬地轉回頭,卻正好對上了一旁岑隱那雙深邃狹長的眸子,不由身子一僵。
岑隱似笑非笑地與慕祐昌四目對視。
“轟隆隆!”
又是一陣轟雷響起,外麵劈裏啪啦地砸下了豆大的雨滴,密密麻麻,頃刻間,就變成了一場瓢潑大雨,大雨如簾,雨越下越大,而那天際的雷聲還在此起彼伏地炸響著。
岑隱分毫不動,神情泰然地看著慕祐昌,慕祐昌被他看得更慌了,下意識地問道:“岑……管家,這……這法事還要不要繼續?”
他身旁的楚青語默不作聲,心底同樣有些七上八下的。
“二少爺,上次來千楓寺,有所驚動……”岑隱意味不明地說著,一邊說,一邊抬起右手漫不經心地撣了撣左肩頭。
這一幕看得慕祐昌瞳孔猛縮,不禁想起了上次來千楓寺中從岑隱肩頭被撣落的那一點灰燼……
岑隱他果然是知道了吧,知道是自己在靜心殿縱火!慕祐昌被岑隱看得心跳砰砰加快,慌忙地想找借口解釋:“岑……”
“二少爺,您是替老爺來做法事的。”岑隱根本就不想聽慕祐昌的托辭,直接打斷了他,“您可曾想過就這樣空手而歸,要怎麼跟老爺交代?”
“岑……管家。”慕祐昌的聲音愈發生硬,欲言又止,想求岑隱幫著隱瞞。
岑隱直直地看著他,眼神幽深如海,深不可測。
慕祐昌的心越沉越低,更沒底了。
以岑隱現在的地位,可說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自己雖然是皇子,可既非嫡子,也非長子,又惹父皇不喜,自己根本給不了岑隱什麼……又憑什麼讓岑隱替自己隱瞞?!
慕祐昌隻覺得周圍的空氣近乎凝固,幾乎喘不過氣來,臉上更是慘白如紙,六神無主。
殿內眾僧侶的念佛聲不斷,而這些莊嚴肅穆的聲音非但不能撫平慕祐昌的心緒,反而令他更亂了。
他擰了擰眉,近乎卑微地問道:“岑……管家,那您覺得該怎麼辦?”
岑隱微微一笑,雲淡風輕地說道:“既然是二少爺您犯了‘事’,不如就去外頭跪著,以平天怒!”
外麵雷鳴聲不斷,可是岑隱那陰柔的聲音卻似乎帶著一種奇妙的穿透力,一字一句,尤為清晰。
去外麵跪著?!慕祐昌先是下意識地看向殿外的傾盆大雨,跟著又看向了他身旁的罪魁禍首——楚青語,他的眸子陰鷙如梟。
這一切都要源於楚青語……那麼觸怒神靈的也該是楚青語才是。
楚青語被慕祐昌陰沉的目光看得心裏咯噔一下,想說話,下一瞬,慕祐昌的眼眸就變得溫和起來,仿佛剛才隻是她的幻覺一般。
毫無起伏的念佛聲回蕩在四周,包括惠能大師在內的僧人一個個都目不斜視,隻顧念經,仿佛什麼也沒聽到。
慕祐昌跪在蒲團上,合掌望著前方麵目慈祥的楊枝觀音像,好一會兒沒動彈。
自己好歹是皇子,去雨中跪著成何體統,這要是傳出去了……
“滋啦啦!”
忽然,外麵陰沉的天空劈下一道銀白色的閃電,把這略顯昏暗的殿宇照得亮了一亮,銀白色的光線把前方觀音那慈祥溫婉的五官照得有些陰沉詭異……